而原料失窃,也正如了她的意,各家酒店自以为得了不要钱的原料,实则是当了人家的活招牌,让京城中人彻底离不开这独特的鲜味。
他本嘲笑德嫔收网太晚,叫网中的肥鱼都跑了,如今看来,那些食客并非她算计的肥鱼,这些店家才是。
她要让整个京城的酒楼都离不开她手中的原料,心甘情愿地为她开店赚钱!
此时,正是她收网数钱的时刻了。
如今看来,自己竟然才是那个被算计的,帮人家忙前忙后,还帮人家数钱!还乐得像个傻子似的!
一想到此处,郭络罗三官保就一阵懊恼,觉得血液直冲头顶,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老爷,老爷!”保福连忙扶住自家老爷,“您犯不上置气,左右不过抽那些店家的油水罢了,您也没什么损失啊?”
没什么损失?
难道我耗费的心力不算损失?难道我上下重金打点不算损失?损失了两个内务府的亲信不算损失?
郭络罗三官保气得嘴唇都打颤,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再说了,就算是他不计较这些花出去的真金白银,他不蒸馒头还要争口气,还有自己宫里的女儿,若是知道自己反而帮了德嫔一大忙,估计这会儿要气得哭出来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郭络罗三官保被保福摩挲后背好半天,才把胸中堵的那股气散下去,定了定心神,这才开口道:“你,再去办件事。”
保福连忙垂手应了:“老爷吩咐。”
“你去各大酒楼知会一声,就叫他们联合起来,不要签下契书,让那德嫔把制出来的调料砸在手里!”郭络罗三官保几乎是从后槽牙里挤出了这句话,“到时候,她定然耗不过酒楼的联合抵制,哭爹喊娘地求着将这调料卖出去,以求回本。你去告诉他们,只要是听我的话,不签契约的人,多拖一日,便可在我这儿得一日补偿,直到那德嫔肯让步为止!”
“是,小的这就去办。”保福应道,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郭络罗三官保料想这些酒楼的掌柜定然觉得上当受辱,定然对这等强买强卖的行径嗤之以鼻,再加之能在自己这里白拿银子,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而各家酒楼的掌柜的却并不这么想。
如今各家的菜品,对于那调料的依赖度已然大幅提高,已经不光是招揽顾客的噱头,而是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各种饮食中。若是骤然失去,恐怕会令大批食客失望而归,而这种味道乃京中独有,那些远道而来,一掷千金的进京富商,恐怕也要因此大批流失了。
自从引入此物后,许多平日不下馆子的宾客也被吸引,纷纷攒钱也要进门解馋。而如今,货源、配料都不必自己担心,竟然只抽一成的利,实在是大大的优惠了。
再说,那信中只字不提那些不光彩的前尘往事,对鲜味粉末不翼而飞、挤兑自家酒楼关门之事既往不咎,满篇只谈合作,显然是给足了面子的。
光是这一条,就让那些曾经暗自对神秘酒楼的倒闭弹冠相庆的店老板们脸红不已。
当时的他们虽然对这天上掉馅饼送上门的秘方调料心存疑窦,但白得的赚钱之路谁又舍得拒绝呢?喂鸡喂鱼后确认无毒,又叫伙计们品尝后,便生怕落后于同行,纷纷在菜品中用上了此物,鲜味菜品层出不穷。
如今想来,同时又有些心惊:这酒楼背后的主子当真是得罪不起的人,虽说怀着法不责众的侥幸之心,但若是宫内之人真降下雷霆之怒,也不是他们这些生意人担得起的。
但如今脸皮是一码事,生意又是另一码事,既然官中都伸来合作的契约,且条件如此优容,那自己再不接受,那便是不识抬举了。
因此,郭络罗三官保本以为顺遂的集体抵制说服计划,竟然根本无人响应。
笑话,如今京中酒楼皆用此物,若只一家不用,岂不是把生意白白往外推?这可不是补偿一日银子便可了事的,说不定到时候这契约没有让步不说,自家的顾客还都跑光了。
郭络罗三官保第一次感受到有钱也做不成事的感觉,满京城的酒楼饭馆,竟然没有一家愿意收他的补偿,从而拒绝内务府的契约的。
“我的钱……我的心血……”郭络罗三官保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
第92章 培育
永和宫的后院, 除了那个炉灶以外,又多了个低矮的棚子, 一打眼看去, 倒与花房中的暖室差不多,与宫殿的红墙翠瓦多多少少有些不搭。
这间若是放在别处,恐怕不会被人多瞧一眼的小棚屋, 却是满京城追捧的神仙汤原料的生产地。
在水解法从谷物中提取味精的方法发明前,自然要在天然作物中提取鲜味。淑岚还是把目光放在了蘑菇上。
民间种菇,虽也有‘砍花法’一类的技术, 但终究局限于偏远的山野林间,虽然产量不低, 但运输还是个大问题。
自从淑岚打算在京中推行天然味精起,便一边研究如何更高效率地提取鲜味物质, 一边叫人寻了懂得培育蕈菇的当地匠人携带菌种入京, 再尝试在棚室模仿山野中的自然气候、水汽,以腐植做菌床, 尝试在京中培育蕈菇。
淑岚正埋头其中, 便听后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青雀, 我弄完这些,就去用膳……”淑岚正忙着,本以为是到了吃饭的时辰,一转头,倒不见人影。
她一低头, 才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自己眼前。
“呀,是太子,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淑岚忙把手往身前的衬布上抹了两把, 又对门外招呼道, “雪雁,去把我做好的玫瑰糖饼拿出来摆上。”
吩咐完,她在小胤礽面前蹲下身道:“还是到正屋里去吃点心吧,这里怪闷的。”
胤礽却轻轻摇了摇头:“多些德娘娘,胤礽不饿。”说罢,便迈开步子跑到淑岚方才忙活的架子前面。
平日里,无论是皇阿玛还是身边的嬷嬷都不喜欢他四处玩耍,除了每日跟着师傅学功课的时间外,皇阿玛总叫嬷嬷带着自己到养心殿,学着看那些冗长无趣的奏折。
有时是由他自己认读,有时是叫梁九功读与他听。尽管昏昏欲睡,却也一点都不敢松懈,只因皇阿玛不知何时兴起,便会随时叫停,让他发表见解。
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有时皇阿玛的近臣与皇阿玛议政之时,皇阿玛也会随时提问,这让他更加如坐针毡。
这一场景时时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皇阿玛用略带失望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殿中的群臣也都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等待自己针对政事发表些议论。而自己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眼前奏折上的文字越发地像扭曲的虫子,嘴里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每每在噩梦中惊醒时,他都会长舒一口气。但心中却清楚地知道,这不只是噩梦,而是每天都要重复的现实。自己身为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肩膀上的重任自他懂事时便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虽然每次见到胤禔可以在惠嫔面前撒娇胡闹时,总会偷偷生出些羡慕来,但他也并不想求皇阿玛帮自己找一位可以依赖的养母。
早些年,也总有些嫔妃说想求皇上把自己送到自己身边抚养,说瞧他是没娘的孩子,颇为可怜。
但他才不乐意呢,他又不傻,自然知道这些娘娘脸上热情又扭捏的亲切都是装出来的,只为着能占养育太子之功罢了。自己看着她们,只觉得她们一言一行都在演戏,时刻不能放松;还不如冷冷清清的毓庆宫,虽然只有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一言一行的嬷嬷和谄媚逢迎的太监,但总比在这些假人身边自在许多。
唯一一个让他觉得有些不同的,便是永和宫中的德嫔娘娘。不会特意给他准备什么贵重的绣品、金银首饰做礼物讨好他,也不会传来堆山填海的御膳房菜肴点心来招待他。
每次去时,若是赶上德嫔在制点心,便会顺便投喂他一些;若是运气不好,便只有糊了边儿的酥饼,没蓬起来的蛋糕对付着吃吃。
而近几个月来,德嫔一直鼓捣着自己的花棚,顾不上多招待自己,而他也乐得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或是发呆,或者帮帮倒忙,倒比在皇阿玛面前脑子里要时时紧绷着一根弦要轻松许多。
皇阿玛总希望他多用些心在功课和政事上,不希望他四处瞎跑,但他深知皇阿玛最重视的便是血缘手足之情,只要自己说是去别的宫里的娘娘那里瞧弟弟们,皇阿玛总会点头允准的。
而今日,自己自然不是来瞧弟弟的。他与大公主不同,对刚学会说话后爆发性话痨的幼崽没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德嫔花棚里的东西。
说来也奇怪,这花棚中不种花也不种草,木头架子上倒是摆满了腐木和干草屑压成的一根根木桩模样的东西,上下共有四五层,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整间小棚。
他一开始还觉得奇怪,只觉潮湿又充满腐味,心中觉得奇怪,便出言问德嫔这是何物,若是换作平日照顾自己的嬷嬷,恐怕要对自己说“这等凡俗事务,叫奴才下人们看顾就好,太子只需要顾好功课就好”之类的敷衍之语。
德嫔倒不同,仿佛好不容易找到人来讲自己的新想法一般,拉着自己讲了半日,从什么是菌种,什么是菌砖开始,一直将到如何挖菌压块,如何做菌床培育,都事无巨细地与自己说了一遍,丝毫没有把自己当小孩糊弄的意思。
待她一边侍弄手上的活计,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解了小半个时辰时,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有些脸红起来。
胤礽第一次遇到有人如此对待自己,倒觉得新鲜。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还是弄明白了七八分。
照德嫔的话来说,她在尝试过用更容易获取的蕈菇做鲜味调料,以求这种调料的造价比海肠粉更加低廉;而此物在产地稀松平常,而京中要用这种蕈菇,却必要千里迢迢地从四川、云南等地运入京城,使这蕈菇身价倍增。
胤礽听着她说这些话,总觉得分外新奇。
什么食材价贵,什么食材是专供皇家宗室食用,他都一概不知,只知皇阿玛富有天下,天下之物,没有在餐桌上吃不到的。
当他听淑岚说起这紫禁城中常见的蕈菇一类,在民间竟被列为“山珍”,百姓难得一尝时,心中尽是吃惊。
而当他又听淑岚要将这种“山珍”做成调味料,制成神仙汤的底料时,更是惊得合不拢嘴。
“若是菌种能成功培育,你皇阿玛说了,以后便在京郊划出地块来,专门培植蕈菇。”淑岚一边说着,一边志得意满地看着满室散发着腐味的菌床,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成功大规模投入生产的模样。“待到六个月后,这一批蕈菇便可长成了,太子只在那时来看即可。”
虽说如此,胤礽却是等不了的,他隔三差五地便要跑来永和宫瞧,看着那乌突突的菌床一日日长出纤细的菌丝,再慢慢成形,变成极小版的平时吃的蕈菇的模样。
淑岚见小胤礽充满好奇,又缩手缩脚不敢动,生怕把那新生出来的蕈菇碰坏的模样,就觉得十分可爱,又觉得有些可怜。
虽然每日锦衣玉食,但在这重重红墙之内,完全没有认识自然的机会。植物如何萌发、生长,他都全然不知,才会生出如此大的兴趣吧。
想及此处,淑岚便又蹲下对满脸好奇的胤礽道:“胤礽要不要帮德娘娘一个忙?”
“胤礽……可以吗?”小胤礽眨了眨眼睛,他早就想亲自上手了,但总是怕自己弄坏了这些才萌生不久的蕈菇的娇嫩伞盖,这才每次进入棚室时都牢牢地把小手背在身后,只瞧着淑岚忙活。
“可以呀。”淑岚故作疲惫地敲了敲自己的腰,“这一屋子的菌床都要翻面,这样才能让蕈菇更好地通风,均匀地生长出来,这一大屋子的蕈菇,我要干到天黑去了,要是胤礽来帮忙,就再好不过了。”
胤礽听了这话,立刻来了精神,照着淑岚的指示,转动着插在菌棒的滚轴把手,小心翼翼地翻着面。
淑岚一边在旁边看着,一边感慨造办处的人手巧得很,自己只是连说带画了个大概的需求,要能翻面的菌床;这才不过三日便超乎自己想象地做了个带滚轴的升级版,十分省力,连胤礽这样只有半人高的孩子,翻起来也毫不费力。
淑岚本以为胤礽只来上一两次便要烦腻了,不想他倒来得勤快,若是玄烨不考问他功课,他定要偷闲往这边跑。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比起闷在房间里听奏折,背诗书,还是照顾蕈菇让他更有成就感。
每日瞧着这些蕈菇的变化,简直比淑岚自己还上心,三天两头地缠着纳兰容若给他讲民间酒楼与百姓对于神仙汤的追捧,民间将蕈菇粉末制成各种特色菜肴,心中别提有多骄傲了。
而在纳兰容若说到原料被偷时,更是气得小脸涨红,仿佛是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窃取了一般,经过淑岚的好一番解释,这才不再生气了。
“德娘娘,你为何不把那酒楼经营下去,而要放任这种调料在民间流传呢?”胤礽歪着头问淑岚道。
明明可以做成大家吃不起的样子,高高在上地受人追捧,为何要增大产量,自降身价呢?
“若是仅限于富贵人家,皇室公卿才能享用,那虽然可得一时眼前之利,但终究不能长久。待这蕈菇在京城培育规模再度增大,如盐、糖一般成为寻常百姓也会购置之物,那才是长久之利。”淑岚答道。
“那德娘娘将制调料的方子都教给了人家,若是人家以后自己种了蕈菇,自己制粉,那可怎么办呢?”胤礽又问。
“且不说他们没有技术和菌种,能不能种得出来;就算是能种出来,其间花销必然比大规模种植的蕈菇要高上许多。”淑岚揉了揉小胤礽的头,“商人重利,他们自然更希望这种稳定又低廉的原料供给了。”
胤礽对淑岚的这些生意经似懂非懂,但一想到自己满城的百姓未来都会受惠于这不起眼的一棚蕈菇,帮忙帮得更是起劲了。
终于有一日,胤礽三步作两步地来找淑岚,来给她讲自己从皇阿玛那里听到的新消息。
“胤礽听皇阿玛说,内务府送上了京中大小酒楼的订货契约,抢着支付订金者无数,都想做第一个得到原料的、学到技术的!”
“多亏胤礽这些日子帮忙,蕈菇培育才能这么顺利呀。”淑岚笑着往胤礽手中塞了个玫瑰饼。
“嗯!”小胤礽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充盈的成就感,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劳动的意义所在。
他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种蕈菇比当太子有趣多了!
第93章 打击教育
养心殿内。
玄烨刚送走了几个呈上各地田地状况的大臣, 目光又落在了内务府呈送上来的报告文书,上头写洋洋洒洒地写着与京城中酒楼饭馆的契约报告, 后面的附录更是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字抄录了签订此次契约的酒楼名录, 只略略一扫,便觉有成百上千家。
玄烨虽然说了无论在宫中鼓捣什么新鲜东西,都不必管她, 支取用度也不必约束,但这次倒与往日不同,不但将云贵之地的种菇匠人当宝贝似的千里迢迢护送入京, 还大动干戈地在京中开酒楼、造势头,与平日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
寻常皇家宗室, 要在京中置办产业倒也寻常,不过大多是只管出资掏钱, 后续的运营, 便一概不管,只等到年尾收分红了事。
而淑岚这么上心地亲自筹划, 他倒是全然没想到。
玄烨最开始只以为她是三分钟热度, 见她竟认真起来, 便也暗中留了心,三天两头地叫纳兰容若去探看情况,生怕树大招风,提防着有人闹事;而酒楼宣布歇业时,他本想出资暗中填补, 不想却佟皇后按住了,说德嫔自有筹算, 皇上可以耐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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