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送我?”她轻声问,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
陆湛凝视着她,点头。
“你要什么?”从我这里,你到底要什么。这天下,从来没有白得的东西。
听到顾回这样问的瞬间,陆湛平静的面容下是瞬间腾起的恼怒。他要什么?从他前往昆仑,到为她拿来缔仙草,他从未想过他还可以要什么。
她想要,他就去取。
就是这样。
可此刻,灯火下,陆湛无比清楚地看到顾回与他,在他的夭夭那里,始终是一笔清清楚楚的账目,此时身前女孩微微蹙起的眉头,死死咬住的唇,都是在计算自己能给出什么,能不能还得上。
清清楚楚。
陆湛的心口又有了灼烧的痛楚,那道声音又要出来,却被他死死按住。
好一会儿,陆湛才压下恼怒,平静地看着眼前人,深深凝视她:“你问我要什么?”
“对,你要什么?”此刻顾回看向陆湛的眸子黑而澄澈。这不同别的,不同陆湛为她庇护巫山人,些许对她的心悦欢喜也就够了,她奉上她的顺承讨好也算利息了。可这次不同,这是切实的得失利益,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要命事。她要问个清楚,只要她付得出,她要缔仙草。
决心已定,她只等陆湛开价。
陆湛看着顾回,攥住她手腕的手松开了,他用他冰冷的右手轻轻碰了碰顾回柔软温热的脸旁。
猝然的凉让顾回打了一个颤,就听到陆湛的声音:
“你。”
“什么?”
“我要你,神女不是一直都知道。”
夜很静,陆湛的声音低沉,灯光幽暗。
陆湛看到顾回的眉又蹙了蹙,她确实知道陆湛的心意,帮了她这么多,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可顾回却不知道,她,在陆湛这里值得这么多吗?这可意味着铺天盖地的麻烦。
顾回重新打量陆湛,她轻声问:“你要我的什么?”待她脱去原身肉身,她有一身世间最精纯的剑骨,待到她开启巫山,诸事有定,他可以取她的剑骨。只是,她不知道,够不够。她觉得这些,可比虚无缥缈的她,更实在。陆湛待她很好,她不想他吃亏。不管做人还是做鬼,都还是地道些,占人这样大便宜可就不地道了,总要给出价钱的。
听到她乖乖巧巧提到自己的剑骨,陆湛笑了。
笑得有些悲怆。
他想到他曾见过的,高台之上,云海之前,他的夭夭把唇印在那人额头,然后对那人说:“这一吻,回你万里远赴巫山。”那一世,那人是个将军,为了到巫山,披荆斩棘,失了半条命、一个手臂。对那人,夭夭自信自己给与的额头一吻,就值他半生流离奔赴,就值他断臂之伤。
因为,神女对那人有情。
馈我剑骨?
神女的剑骨,大概连南方帝君都稀罕吧,是真的贵重。
陆湛垂头,肩膀微微发颤,许久许久,他都没有抬头。
等得顾回都有些紧张了,是不够吗?剑骨是不够吧,她需要这株缔仙草,可她还拿得出什么呢,顾回再次皱眉思索她还可以拿出什么来换这株缔仙草。巫山宝物虽多,大概陆湛都不会多瞧在眼里。
陆湛终于克制住了心底尖锐的疼,克制了周身漫上来的无边寒意,这才缓缓抬头。
顾回看到陆湛脸色更苍白了,她只得道:“陆湛,我知这株缔仙草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我确实需要,只要我有,只要你要,你都可以告诉我。”
陆湛的目光落在顾回的脸上,又好像并没有焦点。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
就在顾回再要开口的时候,陆湛俯身,同时抬起她细巧的下颌,把自己的唇压在她柔软的唇上。
柔软而温热,带着淡淡的薜荔清香。
感觉到身前的人骤然僵住,却没有反抗,也没有动。
陆湛移开了唇,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叹息一样轻声道:“这样就够了。”夭夭。
夜色无边,穷桑树叶子颤动,发出一片簌簌声响,浮动的灯烛发出淡淡的温暖的光,照在穷桑树上,照在草木灵植上,让这一片宛若仙境,宛若巫山。
远远的,佛子静静看着。
该是悲悯众生的佛子,此刻只觉悲悯那个黑衣的自己。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离开,看着穷桑树下的神女,久久看着。
情不知因何而起,待知道时,早已一往而深。
如不是如此,他又怎会在这里。
可笑陆湛还挣扎过,可即便在坠落魔窟最恨神女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分裂出来了。以象征至善的自己,阻隔那个也许会失控的至恶,即使有一天他失去自己,他都要保证不会真的伤害神女。佛子捻动手中串珠,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他捻过不知多少遍。
佛子捏着手中菩提子,视线却始终落在前方神女身上,无论如何他在这里,至少,他看到她了。再见她,难道不是那世轮回中身为佛子的自己最大的愿望吗?如今得见,为何还是不满足.....他明了一切佛法,曾是举世闻名的佛家大能,可世人不知,他自身早已深陷幻相,泥足不得出。
穷桑树下,陆湛伸手抚了抚对面人秀气漂亮的眉,他不去看她的眼睛,怕从中看到他并不想知道的真相。
在她再次开口前,陆湛先道:“回去吧。”有了缔仙草,她就能继续往前走了,继续做巫山一往无前的少主。
话毕,陆湛率先转身往黑暗中去了。
“陆湛。”
他听到身后的顾回叫他的名字,让他当即停住了脚步,微微转身,隔着远远一段距离看她。
他已在幽都的黑暗中。
她在穷桑树下的微光下。
陆湛看到顾回扬了扬手中的缔仙草,对他说:“明日,我要走了!”她早已选好了闭关之处,修仙世家的顾家背靠广袤的南山。
南山,就是她选定的闭关之所。
黑暗中的陆湛声音淡淡的,他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我就不送了。”
说完这话陆湛转身继续往黑暗中行去,寂静的夜里,神女的脚步是如此轻盈,可她转身离去的每一步都被行在静谧黑暗中的陆湛捕捉。
又要好久,见不到她了。
可陆湛,该早已习惯了等待。
曾经他就是那样等过一个又一个百年,每隔百年,就是她会醒来的日子。他会见到她,她坐在穷桑树上望着东方,东方有她要等的人。
百年又百年,名字刻在三生石上的两人,无论怎样都会相见。就好像所有故事中的男主和女主,设下多少坎坷障碍,他们怎么兜兜转转都会遇到。
直到神女封印神格,入轮回。
那是他的机会。
轮回中,神女不记得那人,那人也不会记得神女。
他同样入了那一世的轮回,却在入轮回前动了手脚,违反天地法则,动了那一世的剧本,让同样被封印记忆的自己,可以最先遇到神女。
那一世的轮回中,他确实最先遇到了神女,他比那人早了整整七年。
想到这里黑暗中的陆湛再次自嘲地笑了笑,那个忘记一切的自己笨拙地想对她好,真是笨拙啊。但写好的剧本,哪怕转了个弯,最终还是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那一日已经成为摄政王的自己,本该去京郊大营,但行到半途,却觉异常不安,当即策马回京。但一切都是徒劳,不过一眼一柄桃花扇,十五岁刚及笄的小公主就遇到了京都世家贵公子沈遇。
他是鸿蒙之气化生而成,体内永远冲撞着这世间最正和最邪的两气。人从鸿蒙之气孕育的世界中诞生发展,让这个世界充满喧嚣、争夺与污浊。他们生于鸿蒙,也慢慢侵蚀毁掉这个世界纯净的鸿蒙之气。人心欲念于他,日日伴生,可是鸿蒙不该懂,他始终于世道人间混沌轮回。
直到他也有了欲念。
欲,生邪。滋养着体内那股至邪之气。可那又怎样,他就是想要她呀,想同她一起,走过这漫长无边的岁月。
寒冰池中的陆湛,褪去了黑袍,背部从左肩开始撕裂直至劲窄的腰部。那是重明兽的爪子从左肩划下,差点撕掉整块皮肉。
抛在岸边的黑色斗篷上也沾上了血,而黑袍背部已经被血浸染透了。
寒冰池中,陆湛紧闭双唇,对抗着反噬。血,还是一点点把一池寒冰水染红。佛子不过走到寒冰池所在的入口处,就已感到内里温度又降低了不少,本就已经是寻常修士无法忍受的寒冷了,可那个温度已经镇不住陆湛的疼痛了。
这次连同陆湛内府都是火烧火燎的痛。
佛子又往里迈步,内中地面迅速结冰,冰寒攀着佛子而上。
一片彻骨冰寒中,他看到血红的寒冰水中□□上身的陆湛。那一池血红的寒冰水,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燃烧着。许久,冰寒才开始退下,寒冰室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池水荡漾,陆湛睁开了眼睛。
“还镇得住吗?”佛子已经感到陆湛体内邪气再次扩张。
陆湛却不以为然,“凭它?也想操控我!”
佛子看着他不语。
陆湛根本不理会佛子的目光,直接披上已经焕然一新的黑袍,从寒冰池中步出,站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无边黑夜。
“她明日要离开了。”佛子突然道。
“想去看她?”陆湛冷嘲。
“我想和你想,有区别吗?”佛子回。
“当然有,我不是你。你又弱又蠢。”陆湛冷声。
“我弱和你弱,有区别吗?”佛子回。
他是未开心窍的他,是那个又弱又蠢,在一世世轮回中不断见证人性内心无止境的欲念、也不断遭受污蔑欺凌的他。
连到巫山都那样艰难,又怎么配拥有巫山少主——日日流连高台穷桑的神女呢。
没有区别。
佛子动心,就必然会走向如今的幽王陆湛。
陆湛看向黑暗中碧水阁的方向,就是佛子看向黑暗中碧水阁的方向。唯一的不同,陆湛是现在,佛子是过去。
次日,天刚破晓,依然站立窗前的陆湛握紧了窗棂:她离开了。
这次,会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更久。
陆湛望着破晓的天,静静等待着。
第43章
有时候一个年头能因为一个天骄的出世,被拉得无限长。好比青山宗,在同一个年头,拿了门派大比第一名,因为一人惊艳一个修真界,也是在这个年头,形势陡然一变,失去了宗门天骄。不过短短一年,却好像长得越岭翻山。
有时候二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无声无息就过去了。再想起来,似乎能够记住的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年头,那一年里的璀璨,那一年的决裂。
可终归,那个改变一个宗门命运的山顶对峙,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正值深秋,顾家背靠的南山此时正是层林尽染,苍翠的绿与金子般的黄相映,中间点缀着一簇簇如火的红。秋高气爽,南山下除了修仙世家顾家,还有一个小镇。镇子上店铺酒楼林立,里面供应的灵食灵酒,虽然灵力并不充足,但这个世道,也算难得了,价格也不是一般的贵。能进去点上一桌的,一般不是修仙世家出来的,就是大宗门里出来历练的内门弟子。
一个持剑的散修看到一行人进入酒楼要了包间,就听旁边那个跟自己一样从西边来的散修碰了碰酒楼旁卖符篆和一些小法器的人,用羡慕的口气问道:“刚才那些怕不就是青山宗的弟子?”一看人家那派头就不缺灵石,阔气得很。走在头里那位一表人才,明明面上含笑看着随和,却带着一身并不好靠近的贵气,一看来头就不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