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爸爸越来越强势了。
小恶魔发现他简直就是矛盾集合体,又当又立的那种。她在影子里的时候,他欲求不满,总想她出来;她真的出来了,他又会惶恐不安,生怕她跟别人跑了,再也不需要他和他的影子。她依赖影子,他会吃醋。可若她独立自主,他又会发愁。
一言以蔽之,不管她是在影子里,还是影子外,他都非常不爽,时常动杀念。可能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处理她才好。这也是她更倾向于躲在影子妈妈怀里的一大原因。出来之后,有概率被爸爸家暴,一怒之下杀掉。他一直盯着她,一旦觉得她有二心,就会动手整死她。事关自己的生死,她怎么会感觉不到?
他在外面讨生活,过得不如意,压力很大,有点神经质——妈妈说的。他让她体谅爸爸。
这位家主脑子乱,不妨碍他做事利落。他时常威逼利诱,要她出影子,长时间待在他身边。她越不愿意,他越要强迫她出来。
于是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妈妈很舍不得她,甚至还为此流过眼泪。他的眼泪也是黑色的,像墨水一样,滑过面庞,落下去就是烟雾,逸散消失。
但他还是会坚持送她出门,比起一时的陪伴,他更希望她能够长久地活下去。他并非她以为的那样可靠,不能时刻陪着她,为了她好,她应该主动离开家,学会适应外界。
这样的话,他不在的时候,或者更糟糕一点,如果有一天他彻底消失了,她才有可能活下来。
年幼的小恶魔无法接受妈妈会彻底消失这种事情,那对她来说,就等于天塌了。
总之,还是得出门上学。
上学之后,她具体该学什么,就是爸爸正在研究的事情。他也经常抱着她嘀咕这种事情,跟妈妈简直是不谋而合,一模一样。
“如果忽然发现我不见了,不要害怕,也不要慌张,不要找我,只管你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因为听妈妈念叨过太多次,所以她没问为什么,十分简单地答应了。
也确实乖乖照做了。如果忽然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她也一点都不着急,甚至能平静地坐在路边的花坛上,跟肩膀上的小鸟一起看书。
或者面无表情地踩着血泊从火焰中走出来,抱着之前正在看的魔法书,回头观看这场流星雨一样的焰火秀。炙热的气流掀起了她的长发和裙摆,为她全身都笼上了一层赤金色的光辉。
这些火焰能够焚毁万物,却唯独不会烧到她。就像是某种从天而降的大型屏蔽场一样,划出了一道分界线,冰火分明,不可跨越。正因为忌惮金焰的存在,大家都聚在场外,不会轻易靠上前,只有她依然留在场内。
反正爸爸妈妈很快就会重新出现,从各种地方,以各种形态。她早就习惯了。
有时候他会从后面悄悄搂住她,凑在她耳边对她说:“久等了。”
有时候会用尾尖轻点她的后肩,等她回头时,会看见一个正侧着头,捂着尖耳佩戴耳坠的男孩跟她打招呼:“还在这里啊,真乖。我们走。”
有时候她会直接被一条巨龙盘住。脖子以下的身体,完全被挡在一圈圈卷曲缠绕的龙躯之内。龙首压住她的发顶,冷眼扫视周围:【他们没碰你吧?】
“没,叔叔还请我吃了……”
“吃了什么?吐出来。”
“没吃没吃……别掐脸。”
有时候火停了,她能目睹美丽的龙角男孩踏焰而来。那些火焰仿佛拥有生命,全部自发涌向他,重新铸就了他的新身体。银发碎光翩跹,摇曳时,就像火焰在风中飘摇一般,美丽,并且充满力量和威严。
“好久不见。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这里。”他望着她说。
眼瞳金光灿灿,与烈焰一色,却与火截然相反,不自觉地散发出凌冽的寒意。仿佛一柄利剑,沉在寒潭中度过无尽岁月,初次见光,刻着冷月的清辉,出尘绝世。
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其实有一丝无措,像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生与死几乎不分轻重,两个世界并存,说不清哪一边更真实。只记得是因为她还在这个世界,所以他又回来了。自上次分别,已经过去七年了。
她一甩披帛,将腿伸直,不再蜷缩于绸缎之内,赤足点地,裙摆垂下,遮住裸露出来的一切光景。
仍在原地,依然捏着扇子,遮住一半脸。
“你又去了哪里?一直不来找我,都过了这么久……”
扇子越举越高,最后只留一双黑眸在外,心中算了算时间,大概也有半个时辰了。眼神委屈,涌起不满,眼底水光闪闪,仿佛泛起涟漪的古井,将倒映其中的月影层层切碎。
她觉得这次他消失得有点久了,等了好一会儿,所以颇有微词。
他主动跃到她面前,五指打开,探出食指往前轻点,按在扇面,从右往左一滑,在她微讶的注视下夺过折扇。
扇骨绕着他的手指转了数圈,扇面始终打开,掩住人面,当空画出数道圆。气流被带动,吹起女孩的鬓发。扇后,是不断出现又不断藏住的如画女颜。
“这次是去拜师学艺了,今后不必再寻师,我可以教你舞扇。”他沉声道。握住扇柄,收住折扇,不再做任何遮挡,没有任何秘密。
那七年的空白仿佛也随着寥寥数语,得到交代,重新拥有了归宿。
“这么说,那一局是你赢了?”她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眼底一亮。
前不久爸爸就说遇到了一位很会下棋,也很会用剑的公子,此人秉性极为古怪,绊住爸爸不许走,非要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但又不肯直接教,要先陪他下棋。只有在棋局上胜过他,才有资格往下探讨剑道。那一局很久,玩得断断续续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就一直在陪爸爸演练,解这道棋局。
像这种不需要考验体力和即时反应力的游戏,她基本都很擅长。就像她天生精通所有种类的深渊语一样,她也很擅长下棋,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棋局。在她眼中,这些旗子都有自己的形象,会说话,也会动。
爸爸说只有她能看见这些异象,别人都看不到。他还说,每次只有在进行这种游戏的时候,她才会变得特别理性,不笑也不闹,像是另一个人一样。
就算花瓣飘落到棋局上,她也毫不在意,专心致志。只管将脸抵在收拢的折扇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进行的残局。
一旦游戏结束,她就又会变得呆呆的,注意力也不会那么集中了,精神懒散起来,好像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是我们赢了。”他说。
“以后还有这样的游戏,哥哥要叫我。”她高兴地抱住了他,又想起自己正在生气,所以急忙补充了一句:“但是不管是什么游戏,都不要再让我等这么久了!”
“等了多久?”
“一百年那么久。”她向来喜欢夸大其词:“我都要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好像确实过了这么久。”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仿佛被戳中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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