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沈青梧觉得张行简一直在看自己——她心里停顿再停顿,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沈青梧威胁他:“你不会又要说我这身衣服不好看吧?是你连累得我风餐露宿,我的衣物包裹都被烧掉了。”
张行简微笑,这才将目光落到她这身破了不少洞、脏污满满的衣服上。
他诚实:“是不太整洁。”
沈青梧目露寒意。
他改口:“好在我们已经脱困,在下会补偿沈女侠,沈女侠想买什么买什么。如何?”
他晃了晃鼓囊囊的钱袋,沈青梧满意点头,敷衍夸奖:“算你懂事。”
身在外,他人前叫她“女侠”,人后唤她“将军”,沈青梧很有一种自己威风凛凛的感觉。
许是他说话总是带着笑,叫她时总有一种古怪的轻软感……沈青梧说不上来,但他每次叫她,她心里都很高兴。
所以他有时候使坏叫什么“阿无”“梧桐”时,她也大方地不和他计较。
沈青梧指挥张行简:“我们要来这里买什么?你说半天又不说了,指望我来讲价吗?”
是张行简说,他们需要博老三主动来找他们。像张行简之前那样四处打听,有些不合适。博老三应该做着山匪生意,那必然会盯上一些过路的肥羊。
二人正是要扮这肥羊。
他们来乡间集市间挑些杂货与山间草药,大批买入,由张行简那个“同门”太守付账。若能引出博老三,此行便不亏。
此时此刻,沈青梧指挥张行简,张行简便摸摸鼻子笑一笑,主动上前,去与那些摊贩讲价。
他以前并没有做过这样的活计。
但他对这样的活计并不排斥,甚至隐觉有趣。何况,比起沈青梧,他确实更适合做这些。
沈青梧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随便就适应了这里,她便离开了。
张行简在集市间挑好了自己想选的草药,一扭头,发现沈青梧不在身旁。他与摊主说了声抱歉后,在一处人挤人的小摊前,找到了正在看热闹的沈青梧。
张行简发现,围在这里的人,以女子为多。
他站在沈青梧身后,看向那摊贩,见是一位年少貌美的苗疆美人。若只是貌美,也不足以吸引这般多人。这位苗疆小娘子引得许多人流连,自有道理——
苗疆小娘子拿着一方小木匣,她小心翼翼打开,让围观者看匣中的两枚药丸。
苗疆小娘子说话腔调婉转,如同唱曲:“这叫做‘同心蛊’!是我阿爹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练的,专门对情人作用。我家这‘同心蛊’是母子蛊,保证让一对小情人谁也离不开谁,只消离开对方片刻时间,便心痛如碎,相思欲死。灵验得不得了!”
世间总是女儿情深。
围观者中的娘子们面红心跳,交头接耳,却在路过男子们鄙夷的摇头中,谁也不肯先开口。
苗疆小娘子急得不行,跺脚道:“我阿娘当初就是用这种蛊拿下我阿爹的,我可没骗人。我阿爹原本不许我外传……可我流落在外,要不是你们狗皇帝……啊呸,我什么也没说。”
她吐吐舌头,眼角余光看到集市中的巡林官,忙收回自己冒犯的话,她小声:“我是没有回家的钱,才忍痛把我的传家宝拿出来的。你们可不要不识货!”
她看居然没人买,气得脸红:“我只有这么一盒,这么两颗!”
下方有小娘子怯怯道:“可是一两黄金,实在太贵了。”
苗疆小娘子:“不贵不贵!错过无价宝多心疼,买一个有情郎多难!有情郎是要买来用一辈子的,你说值不值?”
但是乡间集市,有几人有那般财大气粗?大多数人只是好奇“同心蛊”,并没有钱真拿来用。
人不断地聚过来,又不断地散开。苗疆小娘子说话如唱歌般好听,却依然不能让财神掏钱。
苗疆小娘子渐绝望时,却发现人群中有一娘子,始终安静地听她叫卖,没有离开。苗疆小娘子随意瞥一眼,见这娘子高挑瘦削,眼神淡淡,可惜衣着破烂,还不如旁的女子。
小娘子不抱希望地向沈青梧推售:“我真没骗人,我们的蛊虫养了几十年,很厉害的。这位娘子你站这么久,真的不看看吗?”
沈青梧:“太贵了。”
苗疆小娘子脸板起。
沈青梧又道:“不过若是真有效,值得冒险。”
小娘子眼睛亮起。
她打量沈青梧,这才觉得这位娘子虽然衣着脏污、不太齐整,但她美丽的容颜藏在那冷淡眼神后。非要多看几眼,才能将这娘子从尘土中扒拉出来,认出这是个美人。
……不修边幅的美人,让苗疆娘子暗暗嘀咕世间无奇不有。
苗疆小娘子却因为沈青梧的搭话而热情起来:“自然有效啦。只要你吃这一粒,喂你情郎吃另一粒,他就会对你日思夜想,见到你就脸红心跳,往你身上扑。他见不到你便思之如狂,日夜焦虑心痛欲死……何况娘子你这么好看,你郎君吃了我的蛊虫肯定效果更好!”
沈青梧提出质疑:“若是不灵验怎么办?”
苗疆小娘子大言不惭:“那你追去苗疆找我算账不就好了。我能躲到哪里去?”
这话分明虚言。
大周国土辽阔,国外更有无数小国。一人真想躲一人,天高地远,何处不能去?
然而沈青梧点头。
沈青梧淡声:“此话中肯。”
苗疆娘子一怔,认真看向沈青梧。
苗疆娘子此时心中犯嘀咕,心想若药不灵,这位娘子不会真的千万里追杀自己吧?不、不、不至于吧?
可她看沈青梧的眼神,有些踟蹰起来。
沈青梧已经要准备掏荷包了:“把东西拿来吧,我要了。”
她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苗疆小娘子如遇救星,高声喜悦:“娘子,你家郎君来了呢。”
沈青梧当然知道张行简来了,她不为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苗疆娘子,要买对方的“同心蛊”。张行简见那苗疆娘子被架在台上下不来,不觉叹气。
张行简温柔:“娘子,为夫对你千依百顺,爱慕你且爱慕不过来。你我之间,哪里需要靠外物?”
他拉过沈青梧的手,看她清静侧脸压根不因为他转一下,他不得不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钱财是用来救博帅的,你拿来私用,是不是不太好?”
果然,博容让她犹豫起来。
沈青梧扭头看张行简。
沈青梧说:“你不是说我想买什么买什么吗?”
张行简:“可我会看着你买来历不明的东西,用在我身上吗?”
他拉着她手腕,轻轻晃一晃,在外人眼中,他对自家夫人何其温柔又宠爱,说话何其温声细语而有耐心。实则张行简若不这般耐心,沈青梧岂会理他。
张行简琉璃般的眼珠子盯着沈青梧,轻声:“我们不是谈好条件了吗,你买什么‘同心蛊’?”
沈青梧强辩:“我买来是自己玩,不一定用于你身上。你莫自作多情。”
苗疆小娘子听得瞪大眼。
张行简眼中的笑僵一下。
他微笑:“哦,那你要用到谁身上?你统共认识几个男子?”
怕沈青梧说出过分的话,张行简见好就收,立即转移话题。
张行简放软语气,轻轻笑:“小没良心的,我因为你受伤多少,你不看顾,还又要拿不知所谓的药玩。反正受伤的不会是你,你便没感觉,是么?
“看我受伤,你就很开心,是么?”
苗疆小娘子听他把自己的蛊说得这么不堪,不禁生气:“喂!”
长得好看也不能胡说八道吧。
沈青梧目光闪烁,略微心虚。他手指隔着袖子轻轻揉着她手腕,委婉的恳求,也让她心中酥软,飘飘然失去判断力。
她听那“同心蛊”的介绍,便十分心动。
然而张行简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恳求,确实唤起沈青梧不多的善心。她凝视他秀白面容、浓长眼睫、红润唇瓣,再想到他前几日气息奄奄的模样……
病歪歪的张行简虽然有病歪歪的美,可惜稍微一碰就要碎,确实不如健康的好。
可那“同心蛊”……
张行简柔声:“这些稀奇的蛊虫,你若有兴趣,待咱们买完该买的东西,再给你耍,好不好?”
而买完该买的药材,他们的钱财必然花光。张行简压根不可能让她买未知奇怪的东西,再放到他身上玩。
沈青梧沉默着,开始在脑中计算用自己的俸禄买来亏不亏,自己的钱够不够。
唔,她若是花自己的俸禄买价值一黄金的东西,自己多年的俸禄便会花得一干二净,一分不剩。但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平时并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钱,如何归队。但她……武力这么高,一定有法子的。
张行简见小姑奶奶不吭气,便知道沈青梧的执拗劲又犯了。他心中叹气,口上继续温柔劝她。
沈青梧一边被自己的冷血固执把持,一边被温柔好看的郎君吹好听的话……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不禁茫茫然,既想听自己的,又想看张行简对她笑,实在有些困惑。
好在,很快不需要沈青梧挣扎了——
“名单上叫到的娘子,都过来!”
集市口巡林官来了长官,长官跨马而下,在众扈从的跟随下,哗啦啦进集市,让百姓们受惊。这些官兵包围集市,拉出一张有着长长名单的卷宗,开始高喝:
“官家选秀,名单上的人都要去……还有在场漂亮的未嫁女都留下来,你、你、你……”
他们随手叫着自己眼中能看到的漂亮娘子,不理会那些娘子被点到后瞬间苍白的脸。
“其他人也不用急着走!今年的庆冬税,一户三贯钱,官家仁慈,给没有田亩的民户减为两贯。十日内全部交到官衙……”
苗疆小娘子听那乱哄哄的选秀又开始了,连忙收拾自己的摊位要逃跑。
而更多百姓还没消化那没完没了的选秀,便被“庆冬税”镇住。
有人脱口而出:“庆冬税?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我们今年已经交过税了啊。”
念圣旨的官员瞥他一眼,高傲道:“官家说,隆冬初至,与民同庆。官家在东京每每想到天下百姓,便心怀仁爱,要建‘望雪阁’,与百姓普天同庆。尔等小民,为了官家的仁心,自然要支持。
“这‘望雪阁’是为天下人一起建的,你们不是天下人?”
百姓一片气怒,喧哗骂声不断。
他们被官兵喝止:“不许乱说!快准备钱去……”
收拾包裹准备逃跑的苗疆小娘子蹲在沈青梧二人的脚边,偷偷冒出头颅,对着官兵的方向啐了一口:“狗皇帝!”
张行简与沈青梧低头看她。
小娘子起先心虚,然后理直气壮:“我说错了?我从家里跑出来偷偷玩,就遇到你们狗皇帝选秀,到处抓女子。我的跑路钱都没了,现在都没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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