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谢了恩,从勤政殿出来,头顶的太阳隐进了云层,跟前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一股子阴飕飕,秋季的味道越来越浓。
国公府老夫人被接进宫后,由头是让她养老,住进了西宫一处偏远的宫殿,从此过去,得经过皇后的凤鸣殿。
皇帝专门派了人婢女领路,快到凤鸣殿时,迎面突然走来了一群人,走到前头的一位姑姑,老远便冲着这边的婢女一笑,到了跟前,热络地打起了招呼,“哟,妹子在这儿呢。”
“言姑姑。”奴婢行了个礼。
被唤言姑姑的婢女,转头让身后的婢女上前,将一件熏好香的袍子递了过来,“这是皇上明儿要穿的,娘娘已备好了,本打算送过来,碰到了妹子,便劳烦妹子带回去。”
婢女有些为难。
言姑姑往她身后一瞧,低声问婢女,“这是去哪儿。”
奴婢凑在她耳朵跟前,“裴家少夫人,去西宫接裴老夫人。”
“西宫?巧了,我正好顺路。”
奴婢还是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芸娘,芸娘冲她一笑,“无妨,不过是几步路,指个方向,我自己寻过去也成。”
婢女见芸娘不计较,便也没推辞,接过言姑姑手里的衣袍,“那就劳烦姑姑了。”
见婢女转身回了勤政殿的方向,跟前的言姑姑这才对芸娘蹲身行礼,细声道,“娘娘正在等少夫人,少夫人这边请。”
芸娘跟在言姑姑身后,转过了两个甬道,在一处假山后见到了皇后。
芸娘从未见过皇后,适才听了个声儿,想着是个温柔的人,如今一见,面相更温柔,姿色也不差,端庄秀丽。
“臣妇见过皇后娘娘。”芸娘才蹲了一半,对面皇后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少夫人不必见外。”说完面色带了些自嘲,“我又算哪门子的皇后。”
两人之间的事,芸娘都听张治说了。
可皇上将她从张家强行接入宫中,距今已有十来年,且她与皇上也有了皇子,芸娘不敢确定她是什么心思。
那扳指递给她,也只有五成把握,她能来认人自然最好,不来,自己留在宫中换老夫人出来,也不成问题。
最后她来了,便是站在了张大爷这边,这些年张大爷的艰难倒也不枉费。
芸娘将话带到,“张大爷让娘娘不必担心,照顾好自己。”
皇后双眼一红,拉着她问,“他还好吗。”
芸娘点头,“他很想见你。”
闻言,皇后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脸色无尽悲凉,喃声道,“十年了......”
芸娘不能呆太久,捡重要的话说,“如今局势难定,谁也无法保证以后会如何,娘娘是想留,还是想出去,我等娘娘消息。”
皇后温氏几乎想也没想,一把攥住她的手,慌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凑到她跟前,哀求道,“少夫人,我这条命能不能活着,已无所谓,我求求少夫人,定要将太子带出去,交给他。”
芸娘一愣。
皇后也没有多解释,但面上的神色已经告诉她了一切。
皇后十年前进的宫,太子今年正好十岁......
芸娘心下一阵愕然,倒也明白了她为何毫不犹豫地做此选择,既如此,更好办,直接道,“宫中我无人,探不到消息,娘娘万不可漏出一丝端倪,张大爷就在城外等着,时机一到,他会来接你。”
皇后双目终于露出了一丝希望,忙点头,“行,我明白。”宫中眼杂,皇后也不敢多耽搁,长话短说,“萧世子在鄂州被擒,回来后见了圣上,供出当年之事,一口咬定裴大人已知情,圣上疑心重,即便如今放松了警惕,不保证再次起疑,少夫人还是想个法子,尽早将老夫人送出去,你自个儿也要当心......”
芸娘点头,“多谢。”
从假山后出来,芸娘径直去了西宫。
老夫人正坐在摇椅上,听明婶子给她唱家乡的曲儿,婉转的声音没有半丝停顿,传出远门,芸娘在这边墙外便听到了。
言姑姑笑着道,“少夫人放心,老夫人进宫后,娘娘一直都在关照,身子骨都好。”
芸娘笑着道谢,“娘娘费心了。”
言姑姑道了一句,应该的,没再往前,“少夫人进去吧,奴婢就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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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临安满打满算,已有三月,芸娘跑了这一路,脸上身上都是一身风尘,进去后,裴老夫人一时没认出来。
明婶子倒是眼尖,一眼就看了出来,嘴里的曲儿一断,立在那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芸娘走到老夫人跟前,跪下来,冲她一笑,“祖母,我是芸娘。”
裴老夫人神色一震,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目光定定看着跟前的这张脸,确定这小娘子,就是她那位漂亮的孙媳妇儿后,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她的脸,“芸娘?真是芸娘......”
比起离开时,裴老夫人一下老了许多,芸娘喉咙疼得发紧,也替心里的那个人心疼,他可就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了啊。
芸娘倾身,轻轻抱住了她,“祖母,孙媳妇儿回来了。”
裴老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手搭在她肩上,皱眉道,“那混小子是怎么照顾人的,怎么还瘦了呢......”
芸娘收住心头的情绪,抬头笑着道,“是我自个儿吃得少,都说瘦了好看呢。”
“谁说的?这南国就找不出比我孙媳妇儿更好看的小娘子来。”裴老夫人端详了她一阵,心头一酸,终究是没忍住,突然道,“你就不该回来。”
经历过丧子之痛,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世道,裴老夫人怎可能不知,只是没想到,还是将这丫头卷了进来。
她活到了这把数岁,死了就算了。
早在裴安离开临安时,她便交代了好了,不用顾忌她,莫要回头。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就放心让这丫头回来。
芸娘心头一刺,面色却是一派轻松,“祖母在这儿,怎可能不回,夫君一直挂记着祖母,过不了多久也会回来,担心祖母一人孤单,特意派芸娘先行一步,芸娘这就接祖母回去,回咱们的家。”
知道她不在江陵后,裴安必定会立马赶回临安,最迟半月,一家人便能团聚。
她能找到这儿,必定是见过了圣上。
之前就她这把老骨头,如今裴家少夫人回来了,筹码更大了,裴老夫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哽塞了一阵,没再多说,点头道,“好,咱们回家。”
—
上回离开国公府,她心头装着的全都南国的大江山河,满心期待地上了马车,如今再踏进来,不过三月,却让她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凄凉。
将老夫人送回院子里安顿好后,芸娘才出来,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更衣。
走出长廊,两条岔路口突然摆在眼前。
芸娘:......
她院子在哪儿......
嫁进国公府的第三日,她便跟着裴安离开了临安,也没怎么逛过,还真找不到路了。
见芸娘脚步一时杵在那不动,身后童义看出来了,抿唇一笑,主动上前带路,“少夫人这边请。”
青玉却没给半分面子,凑上来直接戳破,“姑爷要是知道主子回来,屋都找不到,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芸娘:......
青玉一说,芸娘脑子里倒是幻想出了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神色顿时一囧,警告道,“不许说。”
一行人刚上院子,连颖便从长廊上冲了过来,声音呜咽,“主子,我可想死您了。”
死里逃生几回,青玉真心怕了,不知何时迷信了起来,一声止住,“什么死不死的,好好说话。”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您给奴婢的那鱼苗子,奴婢洒在池塘里,每日喂着,个个都肥出了膘,都快要生崽了......”
连颖一路叨叨,指给她看自己种的花花草草,不得不承认,连颖收拾院子确实是一把好手,比起之前院子多了一股人气。
进了门后,里面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原来的陈设,喜床还在,净室里面的大浴桶也还在。
当初不经意的东西,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无论看哪儿,都有他的影子,算日子,他早到了江陵,也已知道自己回了临安......
上船之前,芸娘便让钟清托人给他带了信,告诉他,她先来临安,十来日了,也该收到了信。
今日她将‘张治’的人头送给了皇帝,又在皇帝面前称孕,算是洗清了皇帝对他的嫌疑。
可最多能撑两月。
—
襄州
北人两万人马攻入南国,按理说没有兵马把手的襄州,当日便能攻进,可意外地连攻了三次城门未果,显然超出了预料。
南人这些年是什么样,北人都清楚,拿他们领头将军的话:一群懦夫。
不敢提刀枪,任人欺负的缩头乌龟,有何可惧?
北国的两万大军驻守在边境已有了一段日子,本也不是为了攻打南国,不过是借着南国边境肥沃之地,养养兵马,顺带震慑一下南国皇帝,警告他别耍什么花招。
南国和亲,也只是走个形式,北国皇帝压根儿就没提想要什么南国的嫡出公主,不过是底下小小的使者故意刁难,提出非南国嫡出公主不娶,以此想看看南国皇帝的笑话,谁知南国皇帝太过窝囊,还真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入了北国。
可这公主比她老子麻烦多了,新婚当夜,竟敢杀了三皇子。
一个南国的公主,跑到北国来,杀了皇子,南国皇帝一怒之下下令,让两万屯兵即刻攻入南国,势必要捉拿明阳。
本想要南国成千上万的百姓来替他北国皇子陪葬,谁知却连城门都进不去。
两次没能攻入城门,北人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顾震,当年的顾家军,曾令北国不少将士头疼,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很快有人认了出来,第三次攻入城门的便是北国的一位老熟人。
温敦将军。
两人在战场上初次相见,温敦还只是一个毛头孩子,十几年过去,一个正值壮年,一个却已是垂暮之人。
顾震中了一箭,温敦失了一条胳膊,双方都没讨到好,各自回到营地休整。
当夜温敦咽不下这口气,第四次夜袭攻门,殊不知襄州早有防备,城门上浇了火油,北人爬到一半,只觉身上一片湿滑,夜里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凑到鼻尖一闻,方才脸色大变,正欲撤回,南国一只火把扔下来,顿时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北人一个都没跑掉,城墙内有沙石隔断,火势燃起来,只能往城墙外蔓延,整个墙面,连着草地霎时之间成了一片火海。
与此同时,南国的城门突然打开,两千余精兵,举着‘裴’字旗,从里反杀,直击营地,积攒了五六年的怨气,全都发泄了出来,这一战北人死伤惨重。
四次破城,北人竟然失了一万余兵马,襄州大胜。
但接下来怎么办。
襄州一座城池加起来,没有一千兵马,若非顾震前来支援,早就沦陷,如今顾震受伤,若是北人下一次再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抵御得住。
顾震带伤退入后方休养,城门的防守暂且由王荆接手。
顾震已有五十多岁,平日里舞刀弄枪,身子骨倒也壮实,可人一旦受了伤,瞬间憔悴了起来。
箭头取出来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梦呓了几次,一直在唤,“宁宁......”
邢风在他身边伺候,拿帕子沾了他额头的汗,应道,“顾老将军放心,芸娘一切安好。”
前几日邢风一到襄州,便遭受了顾家三辈人的冷眼,多年来,顾家一直将他当成了未来的姑爷,可他竟然悔了婚,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结果自己送上门来,顾家能有什么好脸色给他。
顾家表公子,当场讽刺了一声,“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原来真是负心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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