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陵死守不是办法,最好的是出兵支援襄州。
赵炎在听说明阳公主杀了北国皇子之后,便也坐不住了,旁人恨不得往江陵里面逃,他倒是拉着邢风,风风火火地去找知府,偏要往战火正激烈的襄州跑。
知府哪里敢放人,急得跺脚,“小郡王,祖宗,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你姓赵,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怎么同陛下交代。”
“正因为我姓赵,我不能不管。”赵炎突然收起了平时里的吊儿郎当,神色带着几分悲伤,“我不能让天下人都寒了心。”
从临安出来,这个世道是什么样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亲眼看着北人是如何侮辱南国的嫡出公主,知道她那一去,犹如刀山火海,却爱莫能助,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了北国人的马车。
他也亲眼看到了北人是如何欺压南国的百姓,当街强抢民女,甚至强|暴。
在那艘船上,一位妇人跪在他和邢风面前,被北人毒哑,说不出一声话来,只交给了他们一封名册,和一张折叠得陈旧的纸。
纸张上写着:“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他永远都忘不了她看自己的眼神,他无法坐视不管,不单单是因为他姓赵,还因为他也是南国人。
赵炎正热泪盈眶,暗自伤怀,门口突然一阵动静,芸娘带着王荆走了进来,未等他反应,先开口道,“小郡王,得罪了。”
芸娘说完,王荆便上前揪住了赵炎的胳膊,二话不说,将他往外拉。
赵炎完全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适才的正经劲儿瞬间没了踪影,急忙回头,求饶,“诶,嫂,嫂子,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我都给裴兄说好了,我不回临安,他答应了的,真的,不信嫂子去问他......”
芸娘一笑,态度和气,“郡王放心,不让你回临安,只让你去城门口说几句话。”
襄州一旦失守,江陵即危。
皇帝重文轻武,自己不养兵,更不许底下的人私养兵马,王荆的两千人出了城,江陵知府剩下来的那点兵马,完全不够抵御外敌,兵靠不上,只能靠百姓。
这个时候,百姓的情绪已然乱了套,如何引导煽动,跟在裴安身边见多了,她也学了一些,如今倒是用上了。
皇帝没来,有一个姓赵的在,有他做定心丸,先涨涨百姓的势气。
第85章
北人入侵,襄州离临安最近,即便知府派人镇压,也压不住,百姓犹如洪潮挤在城门前,势要破城门出去逃生。
赵炎在哄吵中被拉上了城墙,望着底下密密麻麻,拖家带口,甚至卷着被褥背着锅碗瓢盆的百姓,也不用王荆再押着他,自己抬脚站在了最高处。
他在瑞安王府的身份卑微,儿时曾因被兄长嘲笑,“奴婢之子也有资格拿起圣贤书,简直是笑话。”之后他便再也不想读书,成了临安城内混吃混喝的纨绔,别说这天下,朝廷上的一切大小事,都离他太远,他够不着,也不想够。
就连他小郡王的名声,都是靠着拍皇帝的马屁,才得以稳住。
如今走了这么一趟,看尽了天下苍生的苦难,邢风说得没错,奴婢之子又如何,他生在南国,便是南国子民。
眼下的乱世他不能不管。
他没读什么书,也没什么口才,一开口便打了一个结,转过头心虚地扫了一眼芸娘,又看向身后的邢风,“本王该说什么?”
邢风冲他一笑,“郡王由心而发便可,真诚最可贵。”
赵炎斟酌了片刻,回头冲底下的人群,吼了一嗓子,“大伙儿安静一下。”
底下的人依旧一团乱,完全没听他说话,赵炎抓了一把脑袋,“安静,安静,你们听说我,就两句话......”
芸娘看向王荆,王荆吹了一声号角,底下的人终于收了声儿。
赵炎被这一闪,脑子里刚想的词儿,没了影踪,情急之下,也只剩下真情实意,冲底下的人高声道,“我是临安瑞安王府的郡王赵炎,北人这些人涨势欺压我南国,取我南国的血汗之财,辱我南国尊严,来我南人的地盘胡作非为,强抢民女,倒卖我南国妇孺,今日天狼更是挥军浸我南国,新仇旧恨,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北人有铁骑,我南国有热血爱国的儿郎,有临危不惧的女郎,巾......”
赵炎卡了一下。
邢风凑上去,提醒,“巾帼不让须眉。”
“巾帼不让须眉,我们要让北人知道,南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也有利爪,今日我得圣意先前来支援江陵,南人不可侵,江陵知府必定会全力抵御外敌,还有我身后的......”赵炎回头望了一眼王荆手里的旗子,“裴......”怎么是裴,赵炎错愕了一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道,“裴国公府,裴家军,增援我江陵。”
“裴家?哪个裴家?”底下的人开始议论了起来。
“还能有哪个裴家,没听说吗,是圣上旨意,定是临安的裴国公府。”
“临安裴家,当年是镇守一方的霸主,他们要是来,那咱们有救了......”
人到绝望时,最需要的便是希望,哪怕一点,都能打起精神来。
杨悠混在人群中,及时煽动,“说得对,我们不能放弃,自打出生我便身在江陵,落叶归根,我哪儿也不去,谁要想入侵,这条命豁出去,拼死一搏。”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江陵土生土长的,谁又想离开。
百姓的声音渐渐地冒了出来,“北人是什么样,大伙儿这些年都见识过了,咱们是等着他们虐杀,还是举起手里的刀,就算是死,也要在他们身上戳出一个窟窿。”
“对,圣上既然来了圣旨,定不会不管咱们,且还有裴家军在,只要守住江陵,定能赶走北人。”
“咱们不逃了!逃能逃到哪儿去,家国一灭,岂能有我等安身之地,尸骨埋在他乡,死后魂魄都回不来!”
邢风让赵炎真诚,没让他撒谎,更没让他乱传圣旨。
见此阵势,他身后的小厮脸色都吓白了,“郡王使不得啊,假传圣旨,诛九族啊。”
赵炎听着底下的百姓回应,正在气势上,一脸正气,回头豪迈地道,“我瑞安王府的百来口人命,换取南国百姓几千上万,乃至整个南国,不值当?”
值不值当,得等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才知道,这时候他倒不怕被王爷打断腿了,小厮腿都开始打颤。
横竖都是诛九族,赵炎一不做二不休,回头对芸娘一笑,“嫂子放心,你,你这些人,都是我指使的,我同裴兄立过誓言,兄弟的媳妇儿就是我......一日兄弟,终身情谊,不求生前同床,只求死后同......”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还是别说了,及时收住,“那个,总之,嫂子,今日所有的罪,我来背。”
他没问芸娘,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听王荆叫他小姐,心头多少也明白。
圣上不作为,苍天之苦,总有人不甘愿等死,战事一起来,恐怕不只是王家,其他地方也陆续有人起义。
自从裴安相识,他几乎都是被护的那个,儿时被人欺负,次次都是裴安替他出头,揪住对方的领口,提到他跟前,要他尽数还回去,那些年,他之所以能在临安城内挺直腰杆子,是裴安给他的勇气,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彰显过自己的本事,这回终于有机会了。
赵炎想到这儿,周身都是劲,紧捏了一下拳头,暗自道,“裴兄,嫂子在这儿,我一定替你保护好。”
今非昔比,如今的圣上怕也活不了多久,芸娘也没推辞,抱拳道,“多谢郡王。”
有了‘圣旨’在,一切都好办,芸娘光明正大地带着王荆两千兵马,午后便出了城门。
赵炎和邢风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襄州。
芸娘同王荆、杨悠走在前面,小小的身影骑在马背上,脊梁挺得笔直,脸上的坚毅,已同往日完全不同。
那个躲在院墙内,担心着日后出来,没人同她说话的小娘子,已离他越来越远,远到她自己恐怕都忘记了,唯还留在他心头,迟迟无法释怀。
她说他不欠他,实则错了。
他欠她太多了。
曾对她许下的诺言,他一句也没实现。
来了江陵之后,他第一眼见她,是她从府外归来,他本想迎上去,却见她扬起唇角,朝着跟前的长廊望了过去。
长廊上,裴安正提着灯笼。
郎情妾意,夫妻和睦,如今她幸福美满,他没有任何说服自己的理由,去打扰。
今日临走时,她同知府说的那句,“我替我夫君裴安,请求征战。”他也听到了。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羡慕、嫉妒都有。
他不是圣人,也会去想,若是当初自己不惧威胁,没有同她退婚,她嫁给了自己,是不是也会这般维护于他。
答案是肯定的。
她会。
他知道她的好,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错过了,越往回想,心口的悔意和对自己的痛恨便越深。
此时再看她骑在马背上,更多的似乎是心疼。
他承认,当初上了江陵的船只,之所以没下来,并非是因赵炎的蛊惑,而是自己也存了私心,想跟过来,为她而来。
他想要护她安稳,但她已不需要他的保护,自己长出了一身盔甲,有了她想要保护的人。
酸涩之意,溢出喉咙,如今大抵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地守护,去弥补曾经对她的食言。
赵炎注意邢风好久了,见他目光一直看着芸娘,忍不住凑过去提醒道,“邢大人,她是我嫂子,眼神儿收敛些。”
邢风没搭理他,但目光到底是收了回来。
“邢大人放心,等回到临安,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到时我能给你介绍一堆,不过咱们有一说一,你要想继续找嫂子这样的,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别到头来,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人要懂得看清形势,咱退而求其次,别跟自己过不去......”
邢风:......
他闭嘴没人当他哑巴。
—
两千士兵,都是铁骑,到了第二日,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原地扎营歇息时,邢风才同芸娘打上正面。
她依旧唤他,“邢哥哥。”
为了这么一声,彷佛一切都值得了,邢风温和地一笑,旁的没有去问,只关心了一句,“累吗。”
芸娘摇头。
沿路过来,四处都是逃难的流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战事一起,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百姓。
芸娘看着跟前逃命的人群,上至七老八十,下至啼哭的婴孩,怕是早已家破人亡,她如今起码还能完整光鲜地站在这儿,她有什么可累的,唯有心中生出了挂记,不知此路前去会如何,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般,一家人亡命天涯,从此夫妻再也不能团聚。
算日子,他应该出了江陵地界。
从江陵出来,芸娘便换上了男装,发丝竖起来,戴上了发冠,俨然一个假小子,这番打扮倒是多了一些飒意,一眼瞟过去,突然看出了几分二夫人的影子。
见她目光呆滞,神色露出怅然,邢风吸了一口气,肋下一块隐隐作痛,“宁宁长大了。”
人怎可能不长大。
要是可以,芸娘倒不像要这样的成长,从前关在院子里,什么都不用想,嫁给裴安,万事有他顶着,她什么都不用考虑。
若是此时他在这儿,定会样样都谋划周全,她只需跟着他的脚步便是,可他不在了,她只能面对,倒也意外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当真敢将兵马领向了战场。
她不怕死,但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怕等不到他食言,自己先食了言。
她神色恹恹地耷拉着眼皮,不再看人群,转身同邢风一笑,“邢哥哥从前便心系天下,如今留下来御敌,百姓定会铭记在心,感激于你。”
她说出这么一句,他很想反驳,但已经没了意义,他来江陵的目的,这辈子注定了只能埋在心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脚步一转,朝着马匹走去,邢风终究还是自戳心窝子,苦涩地说了一声,“好好活着,他还在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