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傅所在飞行大队的队长,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老教官,因为事先打过招呼,见家属来,面色不善得让身边的飞行员叫户傅过来,瞥了二人一眼,不多说便离开了,无意招待。
户傅穿着一身黄绿的飞行服过来。
千西目不转打量着,户傅比从前高了不少,也比从前更黑更瘦,早不是印象中那个瘦弱的小少年。
“小户?”见他很平安,千西上前激动得将他抱住。
户傅刚看见他们时,表情亮了一瞬,待看到千西身旁的男子,嘴角扬起的弧度又平下去。
藤原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也清楚户傅对他的憎恶,并未作声。
正直中午,身后不远,饭堂里的香味飘出来,飞行员陆续收队了,户傅摁捺住那股子因千西来看望的高兴,和想伸手回抱她的情绪,作势不耐烦地推开她。
一推,有些后悔。
他长高了,从前平视的千西,如今已经俯视,原来三姐姐这样纤瘦娇小。
“你怎么来了?”
千西道,“小户,你跟三姐姐回家去吧……”
他一听回家便排斥,“我已经长大了!”
“你再大也是我和彩杉的弟弟啊,彩杉很想你,再过四个月她就要生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也是你的亲侄,你都不肯回去看看么?”
他还倔着,“就是她让我滚的!”
千西耐着性子哄,拿出无比可贵的温柔,“她从来就这样,脾气火爆,说的可不是真心话,你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她心中疼爱你,怎么会想让你去送死?”
户傅最亲近的就是千西,是属于家中的关爱,这样柔柔的语气,和严厉的教官是截然不同的,怕自己动摇,不断告诉自己,依恋家女是懦夫,他要有男子之气。
不想就此屈服,便找茬道,“干嘛带他来?”
千西解释,“这里偏僻,我又不认路,所以他开车送——”被户傅打断,“用福山不就好了。”
说完,打量着他们两个人,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忽然意识到:“你们两个又搞在了一起?”他瞪着眼,难以置信。
千西,“小户。”
稚嫩的脸上几乎要喷火,“他们家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你都忘了?!”
“小户?”
千西这两声微弱的呼喊即刻被户傅的咆哮掩盖,“不知廉耻,都滚!还来管我做什么!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是大人,先把自己的烂摊子管好吧!”
“闭嘴!”藤原挡在千西身前,挡住户傅那张失态的脸和口水。收起之前的温和神态,横眉冷对,“你胆敢再这样和你姐姐顶撞一句试试!”
千西自他背后钻出来,横在二人之间,“你明知那是上一辈的恩怨,爷爷去世,藤原家也人口细微,死者为大,你何必怀恨在心?你厌恶我们就算了,你还厌恶彩杉,厌恶苏联,厌恶美国英国,为什么你对整个世界都心怀恨意?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她的眼中没有斥责,却比斥责更让户傅难过,眼眶一酸,垂下头,忽而眼前地面大亮。
阴沉天色转阳,天空晴朗无云,山后钻出金黄通透的阳光,笼在几人身上,紧跟其后的,还有几粒黑子。
户傅将手搁在额上遮光,眯起眼。
越来越近时,他瞪大了眼,目次欲裂。而后,警报在整个空军基地拉响。
“嘭!—!!—!”
远处山峰,烟霾火光笼,一架飞机飞速陨落。地动山崩,气动山河,地面也随之一震。
飞行基地的警报拉响!基地混乱起来,千西受了惊,被揽到藤原怀中。
抬眼,远处烟雾和火光冲天,依稀还有几架飞机自远处靠近。
户傅精神瞬间崩到极致,尖声嘶喊,“是敌机!”
那几架美国轰炸机与日本军机交战后,剩余的都直冲冲地奔这边基地而来,她白了脸,藤原拉住她手朝反方向移动,“户傅,防空地带在哪里!?”
户傅反应不过来,藤原猛得摇醒他,“户傅!带路!”
没走几步,身后就有高射炮和轰炸的爆裂,几乎震耳欲聋,大地不断震动,不过一分钟,飞行基地便成了一片枪林弹雨。
于枪林弹雨中,藤原猫腰带他们找躲在一处凹洼的沟渠处,四处有沙袋,半露天,是他们的防御堡垒。
又是连续轰炸,尘土飞射两米多高,声音最大时,鼓膜都要被震穿。
千西大脑已经被震得一片空白了,震得发不出声。
两架飞机就在上空,户傅傻眼看着,已经吓瘫了。
藤原大喊,“蜷好趴下!”一个翻身,他捂住她的耳和后脑,用自己覆在了千西身上。
眼前成了一片黑暗。
......
待周遭终于恢复平静,轰炸结束了。
“吱——”户傅的大脑一阵嗡鸣,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他的眼神失焦,直到有人来拍醒他,一个巴掌,两个巴掌,他扩大的瞳孔收缩,看清眼前的人。
藤原拍着他脸,“户傅?户傅!”
“啊!”他朝后退了一步。
见他没傻,藤原转而回去,头上那半片夯起的黄土顶上,不断有泥土块掉落。
千西再次受惊,他顾不得拍掉自己身上的尘沙,将瑟瑟颤颤的人儿摁在怀中,“别怕,不会塌的,那只是流沙。”
户傅瘫在地上,手撑着地面,两条腿也在不停发抖。
米国竟然直接找到了他们的训练基地?!
无措的他只好看着藤原,而藤原还给他的只有更深的阴郁,冷静,沉着。
对于户傅这般反应,藤原毫不意外,这样的软骨头,虚张声势,就该是这样的表现。外强中干脾气大的东西,平日里少爷做掼了,以为自己真能呼云唤雨,等真正上了战场,根本顶不住一丝压力。
他一下下拍着千西的背,千西已经明显安定下来,对户傅颔首,“无事的,你待在那里。”
这句话一出,户傅也似打了镇定剂,他的脑袋终于得以恢复思维,缓了缓,坐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灰土。
藤原就这样同时安抚好了两个小孩,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怀里这个。
等三人再爬出去时,半小时前还人来人往的基地,早已不复存在,鲜血和尸体染红了这片土地,幸存的士兵拖着残躯,收拾轰炸后的残局。
户傅惶惶,对着这片废墟,摁头蹲在地上哭泣。眼泪划在砂砾里,脚底下只有自己空空的影子。
藤原也蹲下身,告知他真相,“我们早就已经穷兵黩武,美国的军机要上本土,神风也拦不住,你是日本最后可以保留的的青年力量,留下来照顾好你的母亲姊妹,帮助战后的经济复苏才是最重要的。”
户傅痛不欲生,“日本不会败!”
“无论胜与败!我不与你讨论这些,只有一点毋容置疑,战争终将逝去,这一切都拖得太久了。”藤原望天,那里还是没散完的硝烟,苦涩一笑,“东京也成了他们的目标,现在就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你更应该做的,是好好活着。”
“不.....不.....”他大声痛哭,千西也蹲下,轻轻抱住了他,听他哭时,她摸摸他脑袋,哽咽:“回家吧,大家都在等你。”
户傅会回去的,后续她也不必管了,二伯会自己来接他,帮他做完退出神风的手续。
神思恍惚得坐上车,驾驶室内,两人皆灰头土脸望着前方。至此刻,她还未曾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直到一路上,才发现轰炸的根本不止是一个郊外的飞行基地。
各处房屋倒塌,弯街巷柳,四月的早樱散尽,皆化作废墟和一片焦土,地上陈着死尸,到处起火。
昨昔繁华化为虚无,她只在关东大地震时见过这般被摧残的东京。
千西捂住嘴。
窗外的残象让她无法接受,“怎么会这样?我就知道,”眼泪和灰混在一起。藤原看了她一眼,她的眉目惨败,“在台湾,我就想到日本会遭报应的,这就是因果报应。”
藤原声音艰涩,“别这般诅咒自己。”千西猛然道,“阿信,那你和我家——!”
驱车快速驶入千代区,好在市西还并未遭殃,但是附近不远的那片皇家园林烧着了,那里离藤原家更近,森林里的苦烟弥漫,整片街道似有大雾,几乎无法视目。他将她送到就要往自己家赶。
清和广义闻声都赶出门来,大难不死,三人抱在一起,“没事,我们都没事!”清和看到了要走的他,一开口便被焦烟呛了几口,边咳嗽边道,“藤原!你家那块好像也没被炸,幸好!”
藤原脸上,衣裳都算不上干净,像是灰里捞出来的,“他们的目标是城市,这次轰炸只是开始,我打算将家里人转移到乡下去,你们也要尽快找安全的地方避难。”
千西听他说只是开始,“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个一向睿静远驰的男子,此时也只能吐出山穷水尽的话,然后闷头扎进那漫漫焦烟中。
......
那片最茂密优雅的皇家森林烧了三天三夜,皇宫宫殿的一部分被焚烧,明治神宫都被焚毁,大火之后,政府花了25天才将烧焦的尸体清理完,东京面目全非,瞬间化作了一片十八层的人间炼狱。
米国的军机投放的炸弹摧毁了东京一大半的工厂和商业区,望目远去,银座附近的高楼全都陷入一片火海,宫泽遭受了全所未有的打击,总工厂被夷为平地,更不要提死伤了数不清的员工。
提康家也是,全国连锁的旅店关闭了三分之一,在东京的几大旅店也都基本都瘫痪。除了被炸掉的旅馆,其余全部停业,清和干脆开门用来给政府放置无处可去的伤民和临时的医疗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有在东京的地产富豪和商业巨头,名下那些数不清的金钱和财产,都这般瞬间石沉大海。
百年积攒的企业,怎能说倒就倒呢?
直到炸下来的前一刻,宫泽家的长孙和老四还在为谁当老大争吵得喋喋不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辛苦了努力了一辈子的东西,会一下就化为乌有。不止如此,隔壁的名古屋,大阪,神户都全数遭殃。
此后接二连三的轰炸下,曾经不可一世的宫泽株式会社,最终因资金链断裂,向政府宣布破产倒闭,宫泽家几户都大难临头各自飞,要走要留全凭自愿了。
彩杉本就是保胎的,月份大了更不好迁徙,三浦也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无奈之下带她躲去偏远的乡下,惊心胆颤得伺候着,每日掐着指头等本土的战火平息,日本要投降就先投降吧,只要停战就好了,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代价还不够吗。
提康家想得通,他们挣得钱别说一辈子了,就是两辈子三辈子也花不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战后,必重振提康!”
就算不能重振,剩下的也足够这辈子让自己和后代衣食无忧,富贵人家,战乱再苦,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来捱过这段低谷,不是么?
他们商量着送女眷和小辈去哪里躲躲,决定举家搬往中立国瑞士。
......
---还有两章大结局,最多一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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