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悬鱼张张嘴,很想说一句她要是能找到曹老板的下落,那必定不用曹植催,自己就冲过去了啊!
她刚想要怎么将“但凡我能找到你阿耶,一定提头来见你”这种话换个委婉点的说法,帐帘忽然被掀起来,探进来一个张辽的头。
……陆悬鱼忽然一激灵!
好在那个头迅速地转了转,并且连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
胳膊和肩膀上都裹了几圈白布,想把衣冠穿整齐就很不容易,只能披着个大氅,还不是那种皮毛特别好的,而是秃了好几块毛,看着有点凄凉的那种。
……和他目前的状态谜一般契合,但他自己似乎没察觉。
“有信传来,”张辽看看她,又看看曹植,笑嘻嘻地伸出用细布包扎过的手,晃了晃,“你父现在邺城。”
……曹植蹦了起来!
她也跟着吓了一跳,“那么远!”
他点点头,将另一只手上的文书递给了她。
当消息传到距离睢阳不足百里的陆悬鱼手上时,袁绍也接到了邺城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密信。
信是分成两封,一前一后到的。
前面那封信是审配身边的一个官员写的,简短地报告了曹操攻城,审配战死的消息后,详细叙述了袁尚在这个夜里是如何镇定自若,如何组织起反击,如何冲锋陷阵,集矢如猬,甚至血流满面,真真惊心动魄!好在有三公子!幸亏有三公子!他扭转了局势,守住了邺城,更追击曹贼数百里,斩首万余!这样年轻,又立下这样的大功,除却冠军侯外,何人还能与之相比!
袁绍捧着这荡气回肠,慷慨激烈的文字,看得也是心荡神驰,忽而屏住了呼吸,忽而又拍案叫绝,“不愧吾儿!”他嚷道,“不愧吾儿!”
他猛地站起身,下令要谋士们立刻前来帐中,他要宣布这个好消息!他要让天下知道他的三郎是多么的出色!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冲动得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那个决定说出来!
主公在上首处这样转来转去,心情大好地等待谋士们前来时,第二封信送到了。
这是沮授所写的战报。
写得精简,也没有什么辞藻文笔,是一封标准的,由后方军事机构给出的精准情报。
除了战报之外,沮授还送来了一件东西。
当袁绍打开那个包裹时,他整个人都呆呆地愣在那里。
那是一件半旧且有些破损的直裾,它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但现下,它被血浸透了。
浸得有些夸张,让人怀疑一个人的身体里真的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吗?
袁绍伸手去摸了摸。
它已经快要彻底干涸了,但天有些湿冷,因此袁绍收回手时,指腹上还隐隐染了一丝血迹。
他忽然明白了是谁守住的邺城。
当谋士们鱼贯而入时,前面的人被后面的撞了一个趔趄,以至于在主公面前难得的失态了。
但这怪不得前面的人,因为他进帐的那一刻实在是吓傻了。
帐篷里昔日那馥郁又昂贵的熏香气息被冲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的血腥气。
他而平日裹在皮毛大氅里,蜀锦华服的主公,此刻正满身是血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他看到主公穿上了一件血衣。
这个举动似乎是疯了一样,可主公的目光却那样清醒。
他像是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终于睁开眼睛,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第542章
曹植穿着新衣服,从坐具上跳起来,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听她复述他爹抛下他不管,还差点埋了张将军一票骑兵,只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雪急行军冲到邺城去杀人。
这个行动逻辑连陆悬鱼都要想一想才能理顺来龙去脉,更不用提八岁的曹植。
他是应该委屈的,但已经顾不上哭了,看看她,又看看像一只秃毛狼似的张辽。
“张将军……”他小声问道,“我父,我父为何……”
张辽看看她。
对子骂父是不礼貌的,陆悬鱼把“你爹就是缺德惯了,习惯拿别人都当傻子玩”给咽下去,换了一套温和点儿的说辞:
“你父是个聪明人,知道若能攻下邺城,他从此便又有了征战中原的根本。”
军营搭建在一片废弃的村庄里,这样的地方总还有些断壁残垣可以搭窝棚,附近通常也有河流与水井,尤其是地下的水井,冰面不会很厚,只是因为没有稻草盖住而结冰,只要派人下去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就可以砸碎冰层,方便地用来打水了。
她走出帐篷时,正看见一群士兵围在井边打水。
有人莽莽撞撞地拎着木桶晃来晃去,似乎想找一个完美的,可以省点力气的弧度。
……然后那个辛辛苦苦打上来的水就从水桶里飞出去了。
……她下意识扯了一把张辽。
……顺带扯掉了他胳膊上的一层细布。
肇事者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了。
张辽睨了他一眼,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他转个圈。
小兵一脸如释重负,赶紧转个身,将屁股对着文远将军,并在那条本来就脏得快要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裤子上获得一个脚印后,迅速地拎着半桶水又跑回了井边,并且要求插队把另外半桶水补上。
立刻有人大呼小叫地骂他,他也不甘示弱地用屁股上的脚印证明他刚刚获得了文远将军的准许。士兵们就这样闹闹哄哄了一阵,然后在穿着铁甲,盔上竖翎的人走来时又恢复了平静与祥和。
但远处的两个人没怎么注意那些士兵的日常。
“你这包扎得很好,”她尴尬地指着被扯开的细布条里面的那层细布,“这是你营中医官手艺吗?”
张辽低头看看,满不在乎地自己伸手开始整理被她扯松了的布条。
“不是骁骑营的,”他说,“是子义将他营中医官送了过来。”
“子义?”她眨眨眼,伸手过去帮忙固定住伤口上的细布,“你们俩果然是至交好友。”
对面的受害人很是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自己笨拙的行动,放心大胆地将这项活计交给她。
“不仅是可剖肝胆的好友,”张辽笑道,“子义还番五次要亲自帮我包扎。”
……听起来就特别感人。
她刚想感慨几句,张辽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响起了。
“辞玉的医术如何也这般精妙?”
“之前想帮同心接生时练过,”她一边利落地给细布条打结,一边坦诚相告,“不过最后她自己生的,也没用上我,现在文远受伤了,正好。”
张辽不吭声了。
她打完那个很标致的蝴蝶结后,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远处有士兵在探头探脑,这次被高顺抓了个正着。
不过高将军脸上似乎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憋着笑的神气,于是那几个磨磨蹭蹭听墙角不干活的士兵得以在这位将军手下逃了小小的责罚。
大家要开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聊一下接下来的行军安排。
他们终于可以快些赶路,并与二爷和主公汇合,开始与袁绍的决战——当然如果有上帝视角,她说不定也会孤注一掷地追着曹操去邺城。到时候就是曹操打邺城,她打曹操和邺城,拿下邺城之后置酒高台,哪怕袁绍有那个底气继续打下去,军中那一大批狗大户听说自己亲爹亲妈亲媳妇被她绑了,必然也没那个心思继续打下去。
……这样一来,管他曹操还是袁绍,不都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了吗!
她这样畅想了一会儿,下首处的张辽高顺太史慈司马懿谁也没出言阻止,都默默地看她在那里幻想、懊恼、捶地、跺脚。
幻想过后还是得继续干活。
比如说自宁陵到睢阳到柘城这一线的地势如何,比如袁绍大军这几日动向如何,再比如军粮如何,补给线如何。这片战场快要拧成麻花,但从一开始,睢阳就作为一个“论持久战”的城池存在,因此不管它在谁手里都必须做出一套预案来。
再考虑到袁绍虽然南下奔着睢阳去,不知道途中又听了谁的话截胡了刘备,两军打了几仗各有损伤,行军速度还是得快些,再快些。
……不过还有一件小事,也得吩咐一下。
“将军是想要留一支后军,援护那些流民吗?”
几名武将开始各抒己见,讲一讲自己对战局的判断,到了司马懿这里,他没讲战局,就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这么开口的。
所有人都用“今天见鬼了”的眼神去看司马懿,但他就像是真的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似的,开始讲起“这场大战波及的范围很广啊,依在下之见,将军应该请附近的世家帮忙安置他们啦,放心吧放心吧,虽然这些世家没什么好主意,但作为蛇鼠两端的他们,这种人情还是乐意送一个的”,甚至一边讲,一边还向仆役要来纸笔开始写写画画,当场计算流民的数量,需要提前安置的比例,可能会花掉当地世家多少物资等等。
眉眼柔和,目光认真,那样情真意切地讲着她有多少余力,能护住多少流民,当遇到突袭时,又该如何指引那些可怜的百姓逃命,衬着他那身秀雅的暗纹墨蓝直裾,整个人的气质忽然就奔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个冰清玉洁的高贵范儿去了!
……就好像他真准备当小诸葛似的!
终于他讲完了。
所有人都不吭声,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解地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又把目光转回她脸上,“将军?”
“仲达你……”
她犹豫了一会儿,很想问问你这两天是不是吃野味吃到黄鼠狼身上了。
“仲达你,你今日为何替流民想得这样周全?”
司马懿高高地昂起脖子,“将军,在下心中亦有生民啊。”
中军帐还是很冷。
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盯着他,直到他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况且这一路大小许多战役,在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的声音变得很婉转,“民心可用啊。”
……有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此言是也,”声音很是赞许,“我亦作此想!”
明日开始要加快速度行军,因此士兵们睡得都很早。
她心中已经放下一块巨石,不必再担心曹操如附骨之疽般的追逐,可以专心筹备这场决战,因此决定处置过营中的琐事之后,也早些去休息。
这些琐事包括但不限于向后方转运伤残士兵,根据俘虏到的兖冀士族们的态度和家庭条件制订赎金,以及给那些腿长,跑得快,这一次没抓住所以又小心翼翼来示好的士族以安抚。
司马懿已经替她写出了一份草稿,但她不放心,她得自己拿来看看。
……毕竟河内司马氏贼能生,天南海北到处都有知交故友,谁知道他给哪一个悄悄放了水,少收了赎金,又或者和哪一个结仇,多要了赎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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