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已经满是血浆的荒草,踩着那些再也不能睁眼的尸骸。
“将军?”
她努力抬起眼皮,一个发冠被削掉,因此披头散发的徐元直先生拎着染满鲜血的剑,站在她面前。
……要不是先生帮忙解救,她今天可能就真的完了。
……但怎么居然是他救了她呢?
……太不科学了。
“先生是文士,”她勉强地说道,“剑术却这样精妙。”
元直先生伸出黏糊糊的手想摸摸自己的小胡子,但看看手,有点嫌弃地又放下了。
“将军,不能再用这样的险计啊。”
“我也不想,”她说道,“可是主公,下邳的百姓,青州的百姓,都在等我啊,还有……”
……还有谁来着?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去。
曹操带着他的亲卫,还有夏侯渊收拢起来的那些残兵,离开了战场,丢下了一万多兖州兵在这里,他们有些仍然活着,双手被绳索套起来,痛苦而沉默地排着队,时不时回头去看一眼躺在泥土中的兄弟;有些便只能躺在泥土中,安静地注视着这场大战的落幕。
糜芳半个身子都在血里,那血渐渐地凉了,他觉得他的身体也凉了。
在溃败时,他同样也被迫拔出了武器,可是他哪有资格与敌人作战呢?是他太不自量力,落败不说,还留下了这样的笑柄啊……
健仆们围在他的身边,在用力地说着什么,可是他感觉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怎么这么脏,身旁怎么这么多血,他心里这样想,感觉很是羞耻。
但是当那位女将军的脚步声传来时,糜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失了。
“我们……赢了吗?”
那张染了血迹的面孔渐渐靠近了他,俯视着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是在为他难过吗?
“我们赢了。”她最后这样说道,声音沙哑,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于是糜芳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太好了,将军……能不能……能不能去救……救我阿姊……”
女将军注视着他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少年感觉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那……”他说道,“我可以……”
他想说,他可以瞑目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很舍不得呢?
……为什么,身边的那些健仆,用那样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呢?
忽然之间,小陆将军伸出手去,掀起了他的铠甲!
这个富可敌国的少年尖叫起来!
“啪——!”的一声,一股大力击打在了他的额头上!
好疼!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比刚刚被敌人砍的那一刀还要疼啊!
“你没受什么伤,”小陆将军冷冷地说道,“闭嘴吧!”
糜芳颤抖着嘴唇,看着有士兵跑过来说了些什么,于是直起身匆匆离开的将军,又看看周围那群慌忙将目光移开的健仆,忽然感觉更委屈了。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想我阿姊了……”
这片战场需要打扫很久,但己方的伤员,和最珍贵的那一部分战利品,肯定是首先会汇聚到她面前的。
战利品里自然也包括了战俘——话说回来,她要战俘有什么用?
“听,听说,这位战俘,与,与将军是,是,是旧识……”亲兵说话有点不太流畅,结结巴巴,“而且他,他身体,身体也……小人不能……不能做主!”
“我哪来的什么旧识!”她一边跟着亲兵匆匆往抓了俘虏的方向走去,一边骂道,“我在兖州就没有什么认识的——”
天色暗了,风更冷了,因此点起了火堆。
那个战俘坐在火堆旁烤着火,但看起来还是很冷,咳咳咳咳个不停。
当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便抬起了头。
……是个青年文士,灰头土脸,但看着长得还行,身体素质似乎不太好,咳得眼圈发红,因此显得比糜芳还要委屈。
“这个,这个,”亲兵指着郭嘉,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将军旧识吗?”
第288章
她似乎是很久以前见过他一面。
那时郭嘉长什么样来着?
……一个和和气气的,清秀爱笑的青年,很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不像荀彧那种让你绝对不会忘记自己身份的端肃高雅范儿,郭嘉给人的感觉是那种——在朝堂上能和公卿谈谈国家大事,在鸿都门能和文士们讲讲经学,在街头巷尾也能和贩夫走卒聊聊今天的猪肉几文钱一斤。
但经过了这数年得岁月之后,透过温柔开朗的表象,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郭嘉。
这人胸有城府,工于心计,知道有需要的前提下,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属于情商跟她完全对角线的那种生物,再考虑到他们的阵营也同样是对角线的,陆悬鱼就很不想承认她和郭嘉有什么来往。
……也就有一封信的来往,虽然没蛊惑到她,但她回忆起看完那封信之后,黑刃渐渐起的变化,她偶尔就会想一想:他有没有蛊惑到黑刃呢?
她心里这样想过之后,并没有说出口,而是看了郭嘉一眼。
“嗯,算是旧识吧,”她说,“帐篷若是不够的话,给他寻一条毯子来。”
“自然是够的!”小兵立刻嚷起来,“将军的吩咐,小人记下了!绝不会薄待了这位先生!”
……这话说的,薄待其实也没所谓,别冻死就行。
小兵转过了身,跑去吩咐人取毯子来,她趁机努努嘴,准备离开。
郭嘉叫住了她。
他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
毕竟他身体孱弱,又不擅骑射,从马上摔下来那一下,疼得他一瞬间便晕了过去,哪怕醒来,胸口依然疼得厉害,估计是摔断了一条肋骨,也无怪主公在撤军时不得已留下了他。
但这不重要,他不过是个文士,在军中并不触目,以后待主公回返兖州时,也总有办法再以书信往来,想方设法回到主公身边的。
但在此之前,他总得想方设法活下去。
……咳。
他想过一些陆廉见到他之后的反应。
好一点的比如说客气些,殷勤些,觉得他很受曹公重视,因而摆出千金买马骨的样子,虽然亲亲热热握个手是不可能的,好歹郑重行个礼啥的;
坏一点的自然就是冷淡些,恶劣些,考虑到他之前写了不少封信,其中有一封甚至都写到她那里去了,每一封都不怎么怀好意,那见到他破口大骂一顿,打一顿给他扔出去斩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简单吩咐几句就准备离开。
……郭嘉感觉有点不得劲。
……考虑到陆廉是个粗人,待人接物时颇为直率,他还是直截了当比较好。
“将军。”他虽然胸口疼得厉害,还是努力站起身,叫住了她。
“嗯?”她停了脚步,转过身看向他,“怎么了?”
“将军欲如何处置在下?”
这个问题让她略有点困惑地皱了皱眉,似乎根本没在她的考虑之中。
但很快她便给出了答案。
“足下受了伤吧?”她说道,“受了伤也好,留在这里安心养病,不必再写什么书信了。”
她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下,依旧很淡,是那种失了血色的淡,眉目也是如此,整张脸都像是褪了色的青瓷,带了一股掩饰不住的疲倦。
这令他想好的话都留在了嘴边,没有说出去。
这位女将军又看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郭嘉准备重新坐下时,小兵已经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为他取了一条毛毡,正好方便他裹在身上。
毛毡暖洋洋的,火堆也很暖和,火堆上支起锅,煮了些沸水,原本是医官用来救人的,但郭嘉也分得了一碗,就这么一边喝,一边看着夜色沉沉的这片战场。
“先生,先生可还需要些什么?”小兵殷勤地问道,“若有什么不适,告诉小人便是。”
这位青年文士有点诧异地上下打量他几眼。
“在下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俘虏罢了,足下何以待我这样和气呢?”
“先生这个样貌气度,哪里平平无奇了!”小兵嚷起来,一面嚷,一面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将军离去的身影,“尤其还同将军是旧识!还有过书信往来!”
……这位因为“样貌气度”而受到敌军厚待的青年文士沉默地低下头,吹了吹碗里的热水,慢慢喝了一口。
他大概明白了这个小兵是怎么看待他的。
但郭嘉也没心思去辩解剖白,倒是陆廉那句话,令他心情略有些微妙。
他该怎么说,就在这场决战开始前的一天,也就是昨天,他思来想去,提前写了一封信送出去了呢?
“先生?先生腹中可饥?”小兵又凑了过来,“小人去为先生取几块饵饼来可好?”
郭嘉神情复杂地盯着这个小兵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把那封信继续藏在肚子里。
“那便劳烦你了。”他最后还是和颜悦色地这样说了一句。
朐城离海边已经不算很远,因此到了这个时节,城里的人总比其他时节更多一点。
毕竟冬天的海边谁也不想待。
海风刺骨,但又不会结冰,里面带着满满的盐分与潮气,锲而不舍地贴在衣服上,慢慢渗进去,很快那股冰冷厚重的感觉便穿过衣衫,贴在了肌肤上。
但现下的海风里除了苦涩的海水潮气之外,还多了一股血腥气。
于禁站在海边,默默注视着民夫拖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扔到海滩上去,那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但在下一刻,又被大海温柔地舔舐干净。
“将军,都处理干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