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中间总有些人穿得比他们更暖和些,但脸色一样的憔悴,他们其中有一些人会站在路边,用大锅烧些羊汤,每当有流民经过,便可以停下来喝一碗。
锅里的骨头已经煮了几天,淡薄得几乎便是油花也不起几个的一碗清水,可它的确是热的,是不需要百姓们自己在路上捡柴,自己挑水,自己烧水煮出来的一碗热水。
——况且里面确实还有几个油花呢!
因此百姓们只要路过,总得停下来喝上几碗,喝到肚子滚圆,撑得快要走不动时,还在恋恋不舍。
于是羊家小郎的那位小先生便会用已经说哑了的嗓子再劝他们一句:快走吧,快走吧,袁谭的军队就要来了啊。
可是,前面不是还有咱们的兵马吗?不是说他总得打下千乘才能打来这里吗?
小先生便语塞了。
话是这样不错,可是千乘究竟能替青州的百姓们守住几天呢?
那双已经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望了望千乘的方向,然后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东南方。
“千乘,千乘会守住的,”他这样喃喃地说道,“可是,小陆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心,守在这里。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心,等她回来啊。
打下淮安的第三天。
陆悬鱼在那些土屋前一间间地走过。
医官和城中的医生在这些土屋里跑进跑出。
门外支起了大锅,立面翻滚沸腾着莫可名状的药汤,路过的人都要捂着鼻子,匆匆走过。
门内是她的士兵。
挨过一场大雨之后,她不知道于禁的士兵们怎么样,她的士兵是病倒了一片。
这些人身上原本多多少少带着伤,原本就在不同程度地因为感染而发烧,这场大雨所导致的战局失利虽然被她不科学的战斗力和士兵们最后的顽强意志扭转了过来,但这些士兵的身体毕竟还归科学管,所以他们当中几乎一半人是不能上战场了。
“让他们好好休息,”她吩咐给手下校尉一句,“不必担心。”
“但是将军,”那名校尉又忙忙地加了一句,“斥候今日也不曾……也不曾寻到于禁的踪迹。”
“……北上去下邳的路上,也不曾寻到?”
“不曾。”
她踟蹰了一会儿。
下邳城已经被曹操围了个水泄不通,因此城中境况她根本无法得知。
只能由“曹操还在围城”这件事判断出下邳未失。
与此同时,于禁的那五千兵马消失了,这又是一个大麻烦。
这人在吃了一个大亏之后仿佛预判了她所有的想法,悄悄地藏在了她寻觅不到的地方,如同一片永远笼罩在淮阴上空的阴影。
……但是她不能守在这里,耐心等待。
……她不能,关羽肯定也是不能的。
她这样犹豫着的时候,街上传来了马蹄声。
关羽的一名亲兵跑了过来,“陆将军!关将军请你,还有张将军,太史将军,徐先生去府中议事!”
【你在犹豫。】
【你看到那些士兵的状态了,】她说,【我怎么能不犹豫?】
【他们?你平时虐待过他们吗?】
【当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似乎对一些战争的基本原则产生了很低端的认知错误?】
亲兵牵来了马,她翻身骑上去,调转马头,向着县府的方向而去时,心中仍然混沌着一片疑惑,【什么错误?】
【如果你将士兵看做单一的个体,】它说,【你怎么能指挥他们去死?】
【……所以我要将他们看做一个没有生命的资源吗?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即将面对的,也许是你人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场战役,】黑刃的态度仍然很温和,似乎又带了一丝嘲笑,【你们其中总有一个要留下,休整兵马,防范于禁。难道你想将主帅的位置让给关羽,自己守城吗?】
第274章
当她走进淮安县府时,关羽麾下的校尉们已经到了。
尽管关羽只说“议事”,但这次议事与升帐无异,因此这些武将们每一个身姿都笔直得几近刻板,肃然中透着行伍之人的杀气。
但当陆廉一步步踏上台阶,走进这间主室时,那些北地汉子一个个将目光投向了她。
目光中没有狐疑,没有轻视。
她的眼睛随意地望向谁,那人就会将眼皮稍稍落下,与头颅一起轻轻地低一低。
这是军中,而非酒宴,主帅就在中军案后,无人会当着主帅的面相互寒暄。
但他们仍然用这种含蓄又直白的礼节表明了他们待她的态度。
就像她进城时那些百姓的欢欣雀跃,就像敌营的警惕小心,就像郭嘉的那封信,庐江士族不着痕迹的讨好。
她的性别与出身都已开诚布公,无所隐瞒,他们所敬重的也不是“妇人陆廉”,不是“杀猪匠陆廉”,而是名满天下,大小场战役未尝一败的将军陆廉。
她在不断地取胜,也在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她在平原时,即使出仕刘备,也不过只是个麾下只有五十余人,比杂牌还要杂牌,甚至连百夫长都算不上的小偏将。
但她现在统领半个青州,麾下马步兵精兵五千,若是算上守在青州的郡兵,足有万余。
看啊,黑刃便是这样告诉她的,她的地位,她的前途,她传奇一般的美名,这一切都是靠着战争得来的。
士兵们累极了,想要停下歇一歇,她却不能停。
她如同攀爬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一旦停下就会前功尽弃。
所以继续向前吧,黑刃说,继续向前,向着那光辉如日月的最高处前行吧。
……可是在那光华夺目的群山之巅上,到底有什么?
“信送不进。”
这次议事开始于陈到这样一句话。
当然斥候并不只做了这一件事,他们还要尽力地接近兖州军的大营,看一看他们的营寨是怎么下的,都安排在下邳城外的哪个方向,兵力多寡,各自又由哪名武将统领。
但这一句话就足够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曹操的决心。
信送不进,也取不出,因此没有人知道下邳现下境况如何,大家只能慢慢估算守城的兵力。
三爷有三千余兵马守城,主公回返下邳时,至少也有一千余兵马。
这五千人是他们自己带出来的老兵,虽不能以一当十,但守城原本就是比攻城方占据地理优势的,有这五千兵马,曹操便是十倍的兵力也难以立刻攻下城池。
大家议论纷纷时,气氛便渐渐地好转起来,直到有个年轻将军这样嚷嚷了一句:
“何况前番还有数万士庶进城,他们就算不能入伍从戎,难道不能做民夫吗?这也是一处优势!”
关羽看了他一眼,那个年轻的武将立刻就闭了嘴。
校尉们互相看看,最终是陈到开了口。
“曹操远道而来,原本欲取淮安为己用,现下既然淮阴复为我所得,他运起粮来又谈何容易?”
“他毕竟抢了一季新粮,”太史慈提醒了一句,“况且曹操这一次背信弃义,置朝命于不顾,颇有破釜沉舟的气势,恐怕粮绝亦不能归。”
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下邳城中到底有多少百姓没人知道。
恐怕即使是傲上而不凌下的二爷,心中也不是一点埋怨都没有——阿兄放那么多百姓进城做什么呢?
城墙就那么宽,那么长,就算百姓们排队上了城墙,给曹操看一看徐州百姓们心之所向,难道曹操就会感慨万千地退兵吗?
一定数量的百姓在城中,作为民夫来使用,很好。但这个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下邳城的容载量,其中大部分的百姓在城内是全无用途的,他们只能露宿街头,相互取暖,制造大量的垃圾,然后疯狂地消耗城中的存粮与其他物资,再然后迫使士兵与他们一起忍饥挨饿。
士兵们也许是忠诚的。
但饥饿的士兵就未必了。
当然,无可置疑的是,百姓们逃进了这座拥挤的城池后,他们的确暂时不必再担心数度来屠家乡的兖州军,他们的压力,士兵们的压力,都交给了刘备,交给了他麾下担负起守城重任的张飞与赵云,也交给了他新结不久的姻亲糜家,以及下邳各户士族。
但最大的压力不在城内,而在二百里外的淮安城中,在关羽与陆悬鱼的肩上。
“下邳危如累卵,你我不能再等下去,”关羽说道,“得尽快击破曹操。”
这结论几乎是明摆着的,谁也不会惊讶,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关羽忽然看向了她。
他的目光很认真,但并不焦虑,也不执著。
没有野心家的怀疑猜测,也没有赌徒的狂热盲目。
“悬鱼,你领兵回援下邳,如何?”
这座空落落的主室里忽然起了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将军——!”
“陆将军连战劳苦,兵士困顿,如何能再战?”
“末将请为先锋,领本部兵马在前,与曹贼交战,也好令下邳城中消息得通,将军!”
关羽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去,那些校尉们便立刻收了声,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这是多大的功劳,怎么能拱手让给她?!
她现下除了资历与年龄外,无论战功、兵马、领地,几乎都压了关将军一头!
这样的一场大战,怎么能再一次交给她?!
若她再胜了这样一场大战,别说关张两名将军,主公还能不能继续作她的主公了?!
那些眼睛都在诉说着这样的困惑,甚至连她也要被这层层困惑卷进去。
她忽然想起了黑刃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以及那座有光晕笼罩在山顶,却高峻陡峭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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