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现下已经有人吃光了自己仅存的粮食,不得不忍饥挨饿地走在路上。
他们刚开始会尝试卖儿卖女,然后便只能卖掉自己的妻子,他们当然也乐于卖掉自己,但在现下这种不需要多余劳力的时刻,哪有人会买他们?
琅琊郡送来了一些粮食,令诸葛玄得以时不时分发一点给百姓,但仍然是杯水车薪。
到处都有人死亡,到处都有人在偷盗或是抢劫。
现下这情况还不算严重,流民们还能在官员们的指挥下维持住秩序,但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和栖身之所提供给他们,大量死亡只会是必然的前路。
这队伍慢慢如长河,负责疏导它,清理它,令它能够缓缓流进徐州,并安稳度过这个冬天的官员们已经焦头烂额,精疲力尽,而流民仍然那么多,多得仿佛无休无止,永无止境。
“那些士人也要吃粮的。”诸葛玄叹息着这样说了一句,“再说,粮食进了他们的手里,不比在贼寇们的手中,毕竟还是看得见的。”
就算看得见,从父还能将它们再要出来吗?
诸葛亮偷偷地打量着自己的叔父。
叔父明显觉得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至于下一步,他根本无暇去仔细思考。
但坐在另一边的这个少年心里却嘀咕了起来。
诸葛玄是个正人君子,谈吐时风度高雅,处理事务时手段宽和,是士人最喜欢的那一类地方官。
如果他到时候要不出粮食,还有谁能要出粮食呢?
“从父既要写信,”他突然说道,“不如给臧宣高也写一封信吧。”
“他?”诸葛玄一愣,“写信给他做什么?有传言说,他与袁绍曹操亦有来往……”
“那就更好了,”诸葛亮笑道,“他与袁本初、曹孟德有来往,但他与小陆将军不是更有来往么?”
看看从父!好歹也是个秀雅端方的太守,往日里也是被小陆将军高看一眼的!就说这些文士武将加在一起,谁能被小陆将军千里迢迢从荆州接过来!
这样的人物,难道还唬不来臧霸帮忙吗?
第272章
陈群是个聪明而谨慎的人,因此他很少陷入困境。
但现在的他的确狼狈极了。
一夜秋雨,清晨又恢复了澄澈万里的气象。天空被洗涤得如明镜,又如通透的湖水,抬头望一望,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林中的叶片已经渐渐黄了,林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伸出手摇一摇树干,枝头又如下雨一般,再洒下一片落叶。
大雁已经飞尽了,初冬的冷风却还没有到达这片林地,因而作为经学世家出身,审美高雅,自有风仪的陈群来说,这样的天气即使不同两三好友出门游玩,至少也可以泡一壶好茶,再打开窗子,赏玩一番庭院里的景色。
这是他所熟悉的秋季。
即使因为战乱,不得不流离到徐州,颍川陈氏的清名仍在,这个少年也从未跌落云端,受过一点苦楚。
陶谦也好,刘备也好,又或者未来哪一位诸侯入主□□也好,有清流雅望的陈群仍然不会埋没于人群之中。
因而这一个秋天,这一个境况,实实在在地令他狼狈极了。
他的束髻冠歪了,腰带也差点被扯断,鸦青的细布直裾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泥巴,一只袖子几乎被撕碎,一只木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衣冠不整不算什么困境,四周仍然围着他的那些流民才是他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他因此不得不向后退一步,退到琅琊郡兵们的身后。
那些郡兵齐齐地排出了长矛,将流民逼退了一步,于是这位□□从事得以靠在载满粮食的辎车上,缓一口气。
……他们疯了!
每一个人都有一双超乎寻常的大眼睛,当然他们原本也许没有那么大的眼睛,但是长途旅行令他们迅速消瘦下来,急切又令他们努力地瞪大眼珠,因此那一双双染着血丝的眼睛就显得特别大,特别森冷。
在大眼睛的下面,还有两只手,黑瘦,有些像鸡爪,布满了茧子与裂口,指甲缝里染满了泥,但仍然企图向他伸出手来。
然而那两只手,以及手后面连着的胳膊无论如何也越不过长矛的距离,因此他们只能徒劳地挥舞,不断挥舞。
其中也有人想要去抓矛尖,但郡兵岂会容忍?长矛猛地收回,高高举起,狠狠砸下来!
于是便有人惨叫着滚在地上。
更多的人也跟着跪在地上。
昨夜下过的雨,地面仍然泥泞,但那些人一点也不在乎。
“郎君,求求你,求求你!”他们这样一声叠着一声地哀告,“再熬些粥吧?”
“小人家中尚有几个孩儿,几天未用水米了!”
“已经舍过麦粥!”陈群狠下心肠,声音却还带着点儿犹豫和青涩,“你不曾得吗!”
“小人尚有老母在室,她年迈体弱,挨不得饿,因此郎君的麦粥,小人献给家母用了……”那个汉子哀求道,“可是,可是小人的孩儿……”
“郎君!他便是个贪心的!一家只有一碗,如何还能再求!”有人急切地将那人推到后面去,“可我们还不曾得了粥!”
“你们……”陈群努力地辨认那一张张面孔,“你们的竹签呢?”
“竹……竹签?”那人脸上的急切便换作了悲愤,“郎君难道当真要等到第三日再舍我们一碗粥吗?!”
“郎君!你身后便是粮食!那么多粮食,为什么不能予我们些!”
“我们愿意服劳役,充苦力,郎君!求你舍我们些粮食,救救我们好不好?!”
又有妇人抱着孩儿,被人努力地推到前面来,立刻便跪在地上,哭泣起来,“郎君,郎君,救救这孩子,妾愿将这孩子卖与郎君为奴为婢,求郎君给她一口米汤好不好?郎君!她是妾所出第一子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告,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诉苦,这些声音化为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而陈群就在这旋涡中心。
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围住他不放,为什么这样苦苦哀求。
他将这一段通往阳都路上的流民按户编制起来,每户发一竹签,每隔三日,可凭竹签领三升麦粥,若是始终不曾领麦粥,到了阳都则有优先安置的福利。
这个想法是陈群想出来的,诸葛玄很是赞同,并且想方设法从琅琊郡的粮仓里抽调了一些粮食出来,专门用来赈济这些流民,相当于一日发一升麦粥。
听起来其实还不少。
……但如果陆悬鱼在这里的话,会在内心纠正一下“此升非彼升”的问题。
汉朝时也有“升”这个容积单位,但一升约相当于现在的200毫升。
全家老小,一天只能分到200毫升的粥,这绝对是受不住的。
因此这样做只能减缓,却不能真正阻止因为饥饿而导致的死亡来临。
而那些粮食的消耗速度仍然十分惊人,他总得精打细算,数米下锅才行!
但百姓们看不到“减缓”,只能看到他们的父母妻儿,正在因为忍饥挨饿而慢慢消瘦下去,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
与此相对的是——这位郎君身后还有那许多的粮食!大袋大袋的粮食!
“郎君,若是刘使君在,若是,若是小陆将军在!她岂会袖手旁观呢?”
“若是小陆将军在,她定然会救这孩子的!郎君!”
“郎君!求你救救我们!”
陈群颤抖着嘴唇,望着这许多双绝望的眼睛,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死死地压着他。
快要将他压碎了。
臧悦骑马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那个冷淡的,清高的,漂漂亮亮,总是满脸“不跟你们一起玩”的世家子,像只在泥地里打过滚,又被稚童拔了两根翎毛的锦鸡一样狼狈。
……再考虑到阿兄对他说的那些关于小陆将军的事,臧悦内心深处那点看不上迅速化为了同情。
“陈从事!”他高喊了一声,然后撒开马蹄便冲了过来!
人群一片惊呼,狼狈不堪地地为他分开了一条路,而这条路的尽头,那个衣冠不整的年轻人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幅模样有多不端肃,他只是仓惶地抬起了眼睛。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痛苦,似乎就快要哭出来。
要是此时有个什么人也来替自己解围……也不需要解围……至少是站在自己身边,祢衡认为会心里会镇定许多。
但他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千乘城的士兵在望着他。
那些士兵们
千乘城的人已经很少了。
除了不足千人的守军之外,只有些民夫在这里,其余百姓大多去了剧城附近,或者也跟着南下去琅琊了。
因此他得以坐在黄土砌成的城墙上,看一看北方平原上的景象。
袁谭的军队已经渐渐近了。
他的使者送了一封信进城,信里的内容很客气,准确说袁谭根本不想同他打仗,只是意思意思地说,如果他愿意献出千乘城,就保证他将来依然能在袁谭麾下得到重用。
当然,祢衡毕竟是青州的官吏,如果他不想跟随袁家,那也可以好好放他走,任他去留。
祢衡拿着这封信,思考了很久。
“袁谭会怎么做?”
田豫曾经寻他与孔融诸葛玄等人来议事,猜测袁谭的目的。
袁谭自然是想要青州的,但一个没有人的青州,他要来做什么?
没有人种地,没有人服役,荒草丛生,万物凋敝。
这不是青州,这只是一片名为“青州”的荒地,莫说袁谭不想要这样的青州,哪怕他想要,这样一片坚壁清野过的土地,他甚至找不到向导,找不到民夫,更找不到一粒粮食!
所以除了攻打剧城之外,袁谭更想要追击流民队伍,将他们拦下来。
祢衡坐在千乘城的城头上,望着城外乌压压的帐篷,思考着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困难的问题。
“他不欲攻城。”他这样嘟囔了一句。
身侧有士兵听见,眉梢眼角便全是喜色,“从事所言当真?”
祢衡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他不想要来攻打千乘城,是因为他想掳回那些士庶!那其中岂无你我的亲人故旧?!”
士兵猛然便是一怔,而后也肃然起来。
“从事,我等当如何?!”
祢衡又看了一眼那乌云一般,绵延数里的帐篷。
“当怀死志。”
即使祢衡心怀死志,想要留下袁谭仍然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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