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现在知道了,可惜太史慈就要死了。”
“什么话,”她说道,“没那么容易的。”
太史慈盯着她,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被盯得全身都有点发毛的陆悬鱼眨了眨眼,“……子义?”
“我这些时日都不曾打理仪表,”他声音十分轻缓地开口,“悬鱼可否帮我修一修……”
她的手有点抖。
“我这人不会修胡子的啊!上次的耐刑你是没记性了吗!”
这位躺在榻上的大哥似乎想笑,但是一笑就开始剧烈咳嗽,硬磕得青灰色的脸上也透出了一丝血色。
“没事,”这短暂的对话似乎让他很是困倦,因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悬鱼喜欢如何,便如何。”
……那行。
她拔出一柄短刃,贴上这位“美须髯”的名将下巴,开始仔细干活。
距离上次剃光胡须一别数年,轻飘飘就剔掉了一兜子的胡子,露出了一张尽管瘦得有些脱相,五官却仍然十分古典美丽的脸。
陆悬鱼左右看看,感觉自己这活干得很不错之后,将胡子和短刀都放在了一旁,然后左右看看,仔细听一听。
这位挚友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她坐在旁边待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只小陶瓶。
天底下是没有鬼,也没有神的,因此她不会向谁祈祷,要冥冥中的主宰归还她的挚友。
春风袭来,一树繁花飘飘洒洒,落在青年的肩头,落在青年的手上,再飘落到新坟上。
这位青年原本身型就不甚健硕,此时经历了这样一场挚友离别的悲恸,身型便更见消瘦,令荀彧十分担心,走上前一步。
“志才已亡,你当善加保养,珍重自爱才是。”
这位青年谋士默默地点了一点头。
“我岂不知……”他说道,“只是天意如此,人力又如何能强求?”
这天底下本来就有许多不能强求之事,他们都十分清楚。
听到郭嘉的感慨,荀彧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尽管他不相信天下有什么人是真有神通的,但陆廉仍然可以作为一个话题来转移郭嘉的注意力。
于是祭拜过戏志才后,两人乘车回城时,便闲聊起了青州的战事。
对于这样的战局,郭嘉是有些腹诽的。
“此二人视征战如儿戏,”他简短地评价一句后,叹了一口气,“吕布与臧霸亦然,竟令刘备当真坐稳北海,又领青州!”
这一场青州之战并不是儿戏,相反双方都有分寸。
但正因为太有分寸了,因此才令郭嘉产生了一种儿戏的感觉。
袁谭不擅谋略,他要攻城掠地,便是攻城掠地,不会离间孔融与刘备的关系,不会探听陆廉的虚实,不会用金帛贿赂北海的官吏将领。
陆廉就更是个黄口小儿的路数,说来守城,守便守了,打退袁谭,见好就收,放北海兵回去收麦,甚至据说也不忙着回去叙功,还留在千乘治起疫来!
战争这东西,很有点像西域传来的“浮屠塔”,但构筑它的不是砖石与木料,而是无数“偶然”,这期间有尔虞我诈,有勾心斗角,有背叛,也有结交,有敲诈,也有威胁,有人进一步,就有人退一步,有漫长而绝望的等待,有强弩之末不穿鲁缟的挣扎。
这样的较量,才是战争!
袁谭和陆廉的较量,连武夫间的好勇斗狠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两小儿互相打了一架!然后互相看一看身后的父辈,便乖觉收手!
荀彧看了他一眼,又将无奈的目光收了回来。
“纵使他二人当真在青州征战不休,主公也不会插手的。”
“……为何?”
若是刘备不得不北援陆廉,主公便可从容东进徐州,合力将刘备驱逐出去,岂不是一桩美事?
但荀彧清正的目光令郭嘉顿时领悟了。
“文若兄必是想着天子东归之事。”
“不错,”荀彧微笑道,“奉主上以从民望,秉至公以服雄杰,扶弘义以致英俊,天下事,岂有大过此事者?”
郭嘉点头表示赞同,但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事很不稳当。
即使是荀彧这样堂堂正正的阳谋,其中也有些疏漏……什么疏漏呢?
他忽然开口,“文若兄可曾听说,吕布将离徐州,而返雒阳?”
端坐在车中的荀彧忽然愣了一下。
“吕布?他便是回返雒阳,又有何能为?”
自徐州至雒阳这一条路十分麻烦,虽然直走只有几百里,但相当于从曹操的腹地穿过去,想要不受阻击就是说笑了。
若是绕行冀州,道路漫长还是其次,袁绍对吕布也没有什么好印象啊!
“他纵有此心,也无此胆,纵有此胆,也无甚能为。”
冰清玉洁,居中持重的这位美男子最后下了一个结语,于是郭嘉也暂时中止了这个话题。
在他们心里,吕布到不了雒阳,就算是到了雒阳,此时被各路兵马环伺的天子也无法给予他什么支持,反而吕布要忙于应付韩暹、杨奉、董承之辈。
郭嘉心中想一想,觉得吕布的确干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现下荀彧关注的才是正理,应当劝说主公早日奉天子讨不臣才是。
若是有了天子在手中,莫说刘备,就是雄踞河北的袁绍,难道不也要对朝廷低头?
对朝廷低头……不就是对主公低头吗?
车轮碾过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暮春时节,风景正好,有少女出城游玩,见到这辆马车上坐着两位气度不凡的青年,尤其是那位三十出头的,正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立刻驻足而视,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荀彧对这样的指指点点是不理会的,而郭嘉的心思则不在这上。
他忽见一阵风起,将衣袖间的花瓣吹起,便伸手捉住,放到眼前,仔细地看。
那是墓前的落花啊,是他的挚友,委婉而克制地向他道别吗?
第204章
战争结束其实还没过几日,城中的大疫仍在持续。
但对于居住在乡间的百姓来说,他们终于可以回归原本的生活轨道上了。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军队都不太懂什么叫“秋毫无犯”,如果他们是在自己的领地内行军,他们还能多少注意一点,不要劫掠太过,但到了敌人的领土上时,多抢一袋粮食就意味着守军少得一袋粮食——那袋粮食是从农人家中搜出来的?跟守军没有什么关系?不不不不肯定是有关系的,因为守军在缺粮的时候,也会大略乡间,力度从扛走别人家两袋米,逐渐上升到除了扛走所有粮食之外,还要牵走农人家一头牛,两头猪,外加两条狗。
这种行为升级到最严苛的程度时,就会出现程昱行为——连农人自己,也可以成为守军的粮食。
袁谭尽管被烧了粮食,但北海毕竟离平原不远,他不必千里决战,没粮也可以选择赶紧撤走,而不是留下来吃人肉军粮,因而附近郡县除了在粮道上的村庄比较凄惨外,这些被袁谭大军劫掠过的村庄倒还好些。粮草牲畜是全被抢走了,但农人逃也就逃了,袁大公子存着青州将成为自己领土的心,不乐意多加屠戮。
因此在撤军之后,农人得以慢慢地逃回来。
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能忍饥挨饿,挖些草根,摘些树叶来吃,但他们还有希望,因此可以饥肠辘辘地回来看一看,辛辛苦苦耕种了半年的冬麦究竟如何了。
太史慈之前就下了令,要几个办事稳妥的队率领了士兵们去帮农人收粮。
收过的麦子只有一小部分需要脱壳,脱壳后便可以进一步加工,变成这些农人的口粮,剩下大部分麦子则不必脱壳,保留了外壳,就能保留住谷物的新鲜,其中再分出一小部分拉走,等待装进粮仓里。
古人说“适百里者,宿舂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些将要远行的人才会将谷物从粮仓里搬出来,连夜舂好,沉甸甸的带着离开才能安心。
太史慈就是这样想的,觉得有些事完成之后,心里便有了沉甸甸的满足感,然后便是离开去奔赴一段未知的长路,也不会再留什么憾恨。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沉沉睡去,睡了不知多久,似乎梦到许多过去的事,比如他年少时想要外出谋求出仕,却因乱世而一无所获,回到家乡时听说母亲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困苦,又受过谁的援手,于是接下来的一身本事就用在了四处征战,不停地还人情上。
直到那天夜里,他为孔融出外求援,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来到平原城,在城外的瓜田里遇到了那么一位看瓜少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太史慈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几声鸟叫,噪噪切切,离得并不远。
他睁开眼时,便见了帐篷上方的小天窗上站着两只鸟儿,伸了脖子在往里看。
他勉强想要坐起来,仔细观看时,鸟儿忽然就飞走了。
……坐起来的太史慈忽然意识到,那些折磨他许多时日的伤痛大为减轻了。
这对于陆廉麾下的士兵绝对是一件喜事,因而这座建在河滩旁的军营也像那两只鸟儿一般,叽叽喳喳起来。
叽叽喳喳的话题基本都是围绕着太史慈,先是说起这身伤是怎么来的。
“当初被冀州兵拦住时,还以为太史将军要出大事,不想当真将厌次城打下来了!”
“王校尉口口声声不能提早出发,恐惹守军疑心,还不是闯了这样的大祸!”
“要我说,他必定是嫉恨太史将军……”
“这话可不能说!”
“王校尉是跟着陆将军自平原一路来此的,现在被太史将军压过一头,心中岂不……”
“你们懂什么!”终于有个贼眉鼠眼的人挤进了话题,“且不说太史将军何等勇武,而今又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就说太史将军那张脸!”
“那张脸怎么了?!”
这个老兵一挑眉毛,“你们这些人,忘记陆将军是女郎了不成!”
于是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
“可不敢乱说,这话若是被将军身边亲随听去,难道还有命么!”
“纵使不要这条命,我也得说——”另一个带了点东莱口音的士兵颇讲义气地大声道,“太史将军有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忠心!现下又立了这样的功劳!哪一点比不过那些世家送来的黄口小儿?!我看就是并——”
说并州人,并州人就来了。
……这就有点尴尬。
现下青州无战事,这十几骑都不曾戎装,只作寻常装束,随从的坐骑上带了几个包裹,跟着为首的武将下马之后,便有人拎着过来。
于是这些心情放松的士兵看到走进营中的武将之后,立刻神情又变了。
“这人怎么总往这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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