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不错,这些士兵都是北海人,因此经常有一行一伍都是同乡,同村,甚至同宗兄弟的事。
当她如此说时,那些提着长矛,拎着藤牌的士兵便将矛柄顿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带领你们出征,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你们的兄弟,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你们的家园!”她说道,“我要你们与我并肩作战,是为了将袁谭赶出你们的家园!
“你们想看到家园燃起熊熊烈火,父母乡邻的尸体堆积成小山的模样吗!”
她注视着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里是你们的故乡,为它而战!”
孔融一直在旁边注视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讲。
直到传令官挥动令旗,士兵们开始有序地向营外而去时,这位名士才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直觉地认为孔融有什么话想说。
……应该不是关于军事方面的,因为孔融在这方面基本是0分。
但她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孔北海有什么指教吗?”
孔融摸了摸胡子。
“我这个人,虽志在靖难,却才疏意广,只会高谈,谈不上什么指教。”
……啊这。
“但我的确有话要对辞玉讲。”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非常严肃。
“请说?”
这位鬓发间已经有几分星霜的文士望向行军的队伍,“自古以来,有人以德行治天下,有人以暴力治天下,我曾以为威天下不当以兵革之利,而应以道胜之。
“但自讨伐黄巾以来,我屡战屡败,为人笑柄,”孔融声音平缓,语气里却透着一股苍凉,“我曾以为这是末世,圣贤的美德已经没有了用途,我也不当再抱有什么希望。但北海两次危难,前有刘使君,后又有你来襄助。
“所以,辞玉这一役,一定要得胜归来。”这位北海国相微笑起来,“你非救北海一郡,而是救道义于万民。”
当他将话讲完时,没等她有所表示,孔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他那双已经缠绕着鱼尾纹的眼睛向上看去,她也不由自主地向上看去。
太阳出来了,云层间洒下一道天光。
这也许是个好兆头,陆悬鱼在骑上战马时,又抬头看了一眼峰峦叠嶂的乌云之后,时隐时现的那道轮廓。
“太阳出来了。”有人这样说,“可以去外面吃了。”
“呸,还不是你!”另一个人这样骂道,“弄得到处都是血腥味儿!”
这座邬堡在北海郡的平原上并不显眼,它就是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个邬堡,里面有些田客,有些僮仆,还有几十个主人,这些主人们每天也需要承担一定量的工作,比如说照顾骡马牛羊,查看田里冬麦的情况,要指挥仆役修补房屋,有时还要给生病的仆役烧一碗草木灰水。
现在他们不需要再忙忙碌碌了。
他们以为邬堡可以抵挡住千军万马,但当匈奴骑兵冲过来时,他们连关门都来不及。
哨塔上走来走去的两个健仆先被一箭穿心,而后是邬堡外推了一车粪肥准备处理的农人,匈奴人中只有几个箭术较好的弯弓射箭,出了这点力。
他们甚至不屑于一轮弓箭齐射。
然后这些索辫科头(不戴冠帽,裸露头髻)的匈奴骑兵便分成了两队,一队冲进邬堡之中,另一队绕着这座邬堡疾行,不断杀死想从里面逃出来的百姓。
只过了片刻,这座邬堡里的哀嚎与惨叫声便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鲜血,那些浓稠又厚重的颜色向着四面八方流淌过去,越过门槛,跨过房梁,甚至将绝望蔓延到了邬堡之外的土地上。
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殷红的鲜血盖了上去之后,冒出了一股热气。
狐鹿姑归队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他的同族兄弟们从羊圈里挑出了肥羊,熟练地剥皮之后,架上了烤架,正烤得滋滋流油。
偶尔有几间房子里传出了女人的惨叫声,但更多的房子里只有欢声笑语。
对于匈奴人来说,在这样的平原上驰骋劫掠,实在算不得什么辛苦事,唯一辛苦的只有狐鹿姑这样的斥候,他需要小心翼翼地同汉人打交道,一不小心就有杀身之祸。
因此这支兵马的统领呴犁湖十分热情地喊他进了帐,甚至没有先问询他消息,而是令左右先给他端来了一大碗酒。
“暖暖身子,”这个身材矮小,却极为精明凶残的匈奴头领说道,“然后告诉我们,你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你不仅是我的耳目,还是我的智者,我总愿意听你说话的。”
狐鹿姑端着这碗酒想了想,终于谨慎地开口,将他所知道的一切讲述了出来:
——千乘是座空城,攻之不易,恐怕只是陆廉用来迷惑小袁将军的。
“这个女人还懂得用计谋?”呴犁湖奇道。
“她也只是躲在士兵的背后才能玩玩这些把戏,”一个小头目立刻说道,“要是被我们逮到,难道她还有什么挣扎的办法吗?”
“还是挣扎一下好,”另外一个小头目笑道,“总得喊两嗓子才有味儿。”
呴犁湖瞥了一眼那几个一听说对面统帅是女人,立刻兴奋起来的兄弟。
“她那个天下皆知的‘列缺剑’之名——”他冷冷地说道,“是靠杀西凉人杀出来的。”
这些匈奴人气息忽然为之一滞。
他们的确没见过陆廉,但他们的父祖辈总有人同西凉兵打过交道,“西凉大马,横行天下”的霸道他们自然也领教过。
令这些兄弟闭了嘴之后,呴犁湖沉思了一会儿,火光映在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半明半暗的笑容。
“可惜的是,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列缺剑’,”这个匈奴骑兵头领说道,“她也还是得吃饭的。”
那么,什么样的押粮队,能经得住两千匈奴骑兵的冲击呢?
第191章
时间有时候是飞快的,有时候又是极慢的,但通常来说,很少有人觉得时间是既快又慢的。
但此时的太史慈的确有这种感觉。
他率军离开剧城之后,一路走得并不快,而且没有笔直地向西而去,而是慢慢地向着西北方向进发。
这两千余兵马带上辎重之后,便是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在冰雪初消的平原上走过时,仿佛一条长河,因此想要不引人注意是很难的。太史慈又派出斥候小心探查,一旦听说前方有袁谭军队出没的痕迹,立刻便会偃旗息鼓,停住脚步,甚至绕开有斥候经过的方向。
这样做是很消耗时间的,但他知道急不得。
任何一支军队都会全力以赴地保护自己的粮仓,那些斥候每天天不亮时便会在四处骑马巡查,天色将暗时才会返回城中。
他也考虑过用什么方式伪装一下这支军队,让它看起来更像牛羊贩子,或者是某个世家大族举族迁徙,但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袁谭麾下的骑兵远超陆廉,那些骑兵来去迅疾如风,一旦他们来袭,这些士兵连拿出武器的时间都没有——那将会是灭顶之灾。
因此太史慈选择了折中的方式,他不举自己的旗帜,当然也不会伪装成袁谭麾下,他将陆廉放在军中的并州旌旗举了起来。毕竟吕布当初也曾在袁绍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还曾为袁绍大破黑山贼,就算后来与袁绍交恶,但明面上也不曾有过什么真刀真枪的冲突,万一就能唬住呢?
他就这样慢慢地向着西北方进发,并在三天前趁夜渡过黄河。
天气还没有变暖,但冰面已经变薄,他不得不挑选河水较浅的地方,蹚水过河。
河水冷极了,冰冷的水像一把刀,浮在水中的冰块像另一把刀,一不小心就会将人戳得遍体鳞伤,鲜血直流,但他不能再等下去。
因为在河水变暖之前,春潮与凌汛会一同汹涌而至,到那时黄河不再是这样安静的黄河,而是怒涛万里的黄河。
太史慈让士兵们嘴里叼着木片,又将马嘴捆住,就这样趁着夜色,度过了这片常有斥候出没的地方。
在那之后,他沿着海边慢慢地前行,终于到达了离厌次城只有五十里的地方。
小吏方平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也根本不会担心厌次城有什么危险。
这座小城驻守了两千士兵,因此从未这样热闹过。
那些士兵们换岗下来会到酒坊中吃吃喝喝,也会聊起他们追随的那位主君的风采与光辉。
在这些冀州士兵看来,天下间再没有哪一位诸侯能与本初公相提并论。
天子虽然是天子,不是也被李傕郭汜追得到处乱跑,狼狈极了吗?可是看看本初公初平二年时那一场“界桥之战”!
什么叫做大丈夫,“当前斗死”的才是大丈夫!公孙瓒有幽州铁骑,上万骑兵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们冀州人打了个一败涂地?当世英雄,又有白马义从的公孙瓒都被本初公打败了,虎父无犬子,难道那个以经学闻名于世的腐儒孔融还有什么本事能与袁大公子抗衡吗?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甚至有些士兵为自己这项差事抱怨起来。
他们也是冀州兵,也归属于袁谭,为什么却被派到厌次来守城?
没有战功,没有犒赏,也不能冲进北海,大肆劫掠,要知道他们也不过是穷苦人出身,他们的妻儿老小等着他们回去不假,可不是等他们两手空空的回去!
他们也想抢些布帛金银,牛羊骡马,带回家去,让自家老小吃饱穿暖,不必忍饥受冻。
但厌次城哪里可能有什么战功捞呢?又哪里来的战利品呢?
方平听到了这样的牢骚,就更不觉得这座城池会遇到什么危险了,他只觉得每日在港口忙碌的任务十分絮烦,无时无刻不盼着战争结束才好。
——又或者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厌次做不成袁大公子的屯粮地才好。
这个中年小吏从牢骚中清醒过来,看了看还剩下几颗的盐豆子,又望了望那碗没怎么下肚的酒,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几颗盐豆子做下酒菜略有些不足够,可他那点禄米,隔三差五跑来酒坊里坐一坐散散心已经有点奢侈了,哪里还舍得再买一碟下酒菜呢?
脚步声在这喧闹而聒噪的酒坊里几乎听不见,但身上那一缕香气令方平意识到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个穿着十分朴素的年轻士人,一身半旧衣袍,看起来丝毫不显眼,但他那张端正而秀丽的面庞却显得显眼极了。
过去那个清贫寒素的厌次城里没有这样的人物,现在这个粗俗而热闹的厌次城里也不该有这样的人物。
青年似乎没察觉到方平在愣愣地盯着他看,只是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伸出了一只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
“在下可否……”
意识到青年是要过来拼桌的方平忙不迭地直起身,“当然,当然。”
青年施施然坐在他的对面,眼珠稍微转动了一下之后,轻笑了一声。
“那处倒是也有空席,只是觉得与兄相处,倒更自在些。”
“那处”指的自然是那些士兵吃喝喧闹的地方。方平听了之后,只觉得这个年轻士人所说的话简直令自己心中熨帖极了。
他就是看不惯这些士兵,又不敢得罪他们,他甚至也不喜欢袁绍父子——他们既无恩义,又不会让平原这些寒门士人跟着沾一点光,他怎么会喜欢这些人?
但这样的想法只能在心里暗暗想一想,就连与同僚都不敢轻易吐露。
只有在这个陌生青年面前,方平觉得心中像是春天的温水流过,舒服极了。
他有心想请他吃一顿便饭,但看到面前只剩下几颗的盐豆子,又犹豫起来。
正在此时,店家摆上了一盘烤猪肉,一条腌咸鱼,一盘牡蛎,还有一盘十分干净的豆腐。
……方平心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了。
但青年却似根本没有察觉,他举起了竹箸,忽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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