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长安的消息在雒阳城内也开始隐秘地流传。
皇帝和公卿们肯定不喜欢这样的消息,他们的家族、基业、人脉、以及影响力都在关东之地,长安旧都二百年来未曾修缮,又在陇中将领的掌握之内,若至长安,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活注解?
但平民百姓不在乎。
大家忍受了董卓半年,觉得已经忍得够久了,董卓想带朝廷走,尽管走,关东世家勤王的军队将至雒阳,到那时不管长安太不太平,至少雒阳必然能迎来一个太平,再也没有肆意劫掠,当街杀人的西凉骑兵,也不会有方圆二百里渺无人烟的荒凉。
听过一耳朵这样市井杂谈的咸鱼也是抱着这样美好的想法去睡的。
这些日子以来,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的缘故,连老鼠都不同她为敌了……阳春三月,她是不是可以研究该在园子里种些什么了?
眉娘对她的园子有超乎正常热情的安排,包括但不限于春种芥,夏食葵,秋收蘘荷,冬天再来点葱蒜……但她对这些蔬菜的爱好很一般,她觉得还可以种点别的,来点水果怎么样?
正思考的时候,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当她踏出门时,才突然惊觉,北方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夜空!
但她无暇多看一眼,敲门声一阵急过一阵,正迫切地提醒着她。
待得开门时,门口站着一个少年身形的男子,还没等她看清楚,一个包裹便塞了过来!
“郎君有侠肝义胆,是奴婢平生仅见的至诚君子,今日天子蒙难,奴婢斗胆,将此物托付与郎君!”小黄门急切地说道,“郎君切记将它保管好!若有朝一日汉室得以保全,郎君亦可名留青史!”
小黄门的话又快又急,退了半步,一撩袍便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给她行了个大礼,没待她反应过来,便一溜烟地跑了!
……她勉强能理解皇宫着火这个事,上一次十常侍之乱,也有人在宫中放火,几日才被扑灭,但她理解不了皇宫着火同小黄门跑来找她之间有什么联系。
然而这一次冲天的火光并未熄灭。
虽有西凉铁骑护卫,皇帝与公卿们仍然是以极其不光彩的姿态离开的雒阳,他们自北门而出,一路向西,过潼关而至长安。百姓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猜测,并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西凉兵全部撤离雒阳的那一日。
不过对于咸鱼来说,她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层层叠叠的包裹内没装什么金银财宝,而是装了个巴掌大的,颇为精美的镶金匣子,匣子上锁打不开,晃一晃,里面倒是发出了十分沉重的,石头一般滚动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她又晃了晃,【听着不像金子,未必值钱。】
【不要妄下结论,】黑刃的声音也带了一点兴奋,【说不定能给你当传家宝呢?】
第23章
这东西能不能当传家宝……要看人家会不会回来取。
咸鱼不是盗贼,没有火药,虽然好奇心爆棚抱着这匣子鼓捣了半天,但很明显这个镶金雕玉的匣子工艺堪称同时代顶级水准,她要是用蛮力敲,就她那个力气自然也能敲开……但是太难看了,敲碎了匣子,到时怎么跟小黄门交代?
还是想想藏在哪?
这几个月因为董卓造孽的缘故,想安分守己杀猪卖肉打工赚钱不太容易,但算算手里也攒下了几千钱,考虑到换成金子要损失折算费用,这五十斤五铢钱被她埋在自己家床下,小心翼翼。
要不,把匣子和积蓄放在一起?
……不成,小黄门那个焦急神色,说不定这东西对朝廷很重要,万一有贼来偷的话,顺手牵羊把她的钱偷走了该怎么办?
那藏在水缸下面?园子里面?厕所底下是不是不太客气?
夜已深沉,她抱着匣子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很快觉得有些困倦,就这么睡着了。
水珠滴落到脸上,带着一丝雨水的腥气,一丝灰烬的焦糊气,还有一丝霉味儿,一并浸入了她的神经。
咸鱼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狐疑地抬头盯着房梁上方看去。
她眼神一直不错,能视黑夜如白昼,但此时天光乍亮,她也硬是没看出来到底哪片瓦漏了雨。
雨下得倒是不大,春雨如丝,连雒阳南北宫的大火都渐消了一点,但还没完全熄灭。
宫殿的火熄不熄灭跟她没半毛钱关系,但这个漏雨问题不解决,她的床榻就要发霉了!
趁着外面还下着雨,她决定爬上去看一看,到底哪片瓦出了问题。
刚刚爬上房顶,脚还没站稳,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就在下面响起了。
因为紧张,还颇尖细,差一点儿吓得她没站稳。
“……郎君这是做什么?!”
……她往下看过去,眉娘站在自家屋檐下,双目圆睁,惊恐地望着她。
“……我家漏雨,”她说,“我得看看是哪片瓦烂了。”
“纵使漏雨,岂有雨天上房的道理!瓦片湿滑,若是一个趔趄踩空了怎么办!”
踩空了……那就跳下来再爬上去一次?
她看看眉娘,眉娘看看她。
“郎君家中漏雨,亦可来妾这里暂避啊。”她招招手,“何必如此?”
“那怎么行,这天还阴着,要是一整天雨都不停,难道借了姐姐的屋子不走吗?”
……她这句话说得没什么歧义吧?为什么眉娘好像被她噎住了,然后脸红了,然后又瞟了她一眼?!
……这姐姐是在脑补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要来便来,”她那一连串的表情最后定格在一个略带挑衅的笑脸,“还需要借下雨的引子吗?”
【这个话我该怎么回?】
趴在屋顶上有点不敢动的咸鱼偷偷问了黑刃一句。
黑刃假装没听见。
关键时刻,远处的敲锣声拯救了她。
随着敲锣声与令人听不清的西凉口音逐渐临近,西凉骑兵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
这一片喧嚣声还未传至咸鱼这边,但巷口许多人已经从家中跑了出来。
在卯时还未到的阴沉沉下雨的清晨里,赤脚跑出了院子。
那些人无一例外的带着一张震惊的脸,而后震惊转化为愤怒和绝望!
“岂有此理!”一名老人扯住了西凉骑兵的马,“我祖上世代居于此地,从未稍离故土!岂能受贼子逼迫?!想要我们迁离雒阳?除非你杀了我!”
“没错!我们是死也不肯搬的!”
接二连三的声音逐渐在雨中连成一片,每一个雒阳百姓都在这数月中忍受着恐惧与愤怒,此刻再也压抑不住,终于爆发开来。
面对这么多人,西凉人也变了脸色,“尔等欲效螳螂,其臂以当车辙乎?!”
“尔等作此乱臣贼子行径,众怨神怒,欲效王莽事耶?!”
骂仗这种事,无论怎么看肯定都是大城市的比小地方的会骂人,因此没几轮下来,那几个西凉人便恼羞成怒,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此为相国之令!尔等今宜早行,晚则——”那个西凉人举起马鞭,指了指皇宫的方向,“一如此例!”
雨好像暂时地停了。
皇宫的火依然未消,浓烟直上,混入那一片阴云之中。
屋顶上的咸鱼有点懵。
她在修房顶。
房顶下方是她置办了大半年的家。
有新打的床榻,新换的窗绢,有案几橱柜,有余粮,有千辛万苦淘到的铜灯。
园子里还搭了个小棚子,里面堆了气味浓烈的鸡粪。
那是忍羞含臊从眉娘家骗来准备肥地用的,她已经备好了各色蔬菜种子,这场春雨过后,就准备大干一场。
迁都这种事,跟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关于谁更适合教育御座上九岁的小皇帝,谁更适合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宰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有百姓们置喙的余地吧?
那为何这场战争要牵连上雒阳百姓呢?
百姓们无法选择谁做皇帝,也无法选择谁来统治这个国家;
无法避免拾柴时被西凉人一刀捅死的命运,也无法保护自己家中的妻女;
他们现在连留在故乡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郎君?”
她回过神来,眉娘正在脸色发白地望着她。
现在应该说点什么。
……但她究竟能说什么呢?
雒阳若是不能住了,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垦荒地,盖起房子行不行?
大概是可行的。
问题在于乱世将起,哪里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呢?
她在心里反复地问起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
黑刃也没有答案。
这座都城即将搬迁至长安。
这是董相国发布的命令,搬迁的“物品”当中包括但不限于公卿、士人、良人、奴婢、牲畜、金帛、粮草。
搬迁顺序按照街区来,从北往南,从东往西,为了加快一点搬迁速度,西凉人还招募了一支地痞无赖组成的队伍,大概古往今来强拆这种事是有共通点的,先公告,限期搬迁,到了日子还不走的,就冲进家里打砸一气,然后将人往外拖。
考虑到西凉铁骑凶名在外,许多百姓最后也不得不哭着离开了雒阳,踏上了西至长安的方向。
偶尔也有反抗的人,下场毫无例外,董相国既然不打算再玩色仁行违的把戏,残暴便成了他维持政权的唯一手段。
去岁千里大旱,积攒的雨水似乎都等着今年落下来,只是阴云密布,倾盆大雨却始终未曾到来。
“能不能再等一等呢?”
“再等一等,袁将军就会来救我们了。”
“不错,董贼行此大逆之事,不过是因为关东联军势大!”
“只要能再拖上几日,河内、陈留、广陵、东郡、山阳,许多太守都将上雒勤王!”
“那时我们便不会为董贼劫持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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