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小,三个人待着显得很挤。宋迎秋坐在床上,方纹和周宇就站在旁边。
她所说的和两位警察之前所想到的没有太大差异。前几天两人去大学找到了那份学生作业,并在里面看到了王治国,那时,周宇就想通了这一切。
“我认为你没有撒谎,但仍有几个疑点想请教你。”
“什么?”
宋迎秋抬起头来看着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为什么马雪莹会认为是陆羽绑架了她的儿子呢?”
“这一点你们没猜到吗?”宋迎秋挑衅般地说道。
“我确实有些猜测,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宋迎秋笑了起来。“周警官,如果你也花好几年时间来策划一件事,估计你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其实一开始我们也认为杀害王治国和绑架秦思明的人是陆羽。原因有几点:第一,马雪莹收到勒索邮件后,往一个账户汇过款,这个账户属于王治国的岳母,但实际是他本人在使用。但是后来这个账户又将五十万元转到另一个账户,这个账户属于户籍在东阳市的一个叫姜玉芬的人,我们查出姜玉芬是陆羽的母亲。第二,王治国好几次出现在马雪莹陪客户的地方,而知道她每日行程的人,只有陆羽。第三,我们在杀人现场发现了一些粉色的粉末状物质,那是‘花语’公司的产品,去过生产车间的人身上都会沾一些这种粉末,而头一天陆羽恰好去过车间。最后一点,马雪莹自己也认为,要绑架秦思明,就必须对秦思明的生活比较熟悉才行。陆羽和秦思明认识,如果陆羽要求秦思明做什么,也许秦思明也不会有戒心。大部分类似的案件都是熟人作案。结合这几点,似乎陆羽就是绑匪。”
“的确没有必要这么麻烦,但是……”宋迎秋做作地歪了歪头,“我想看上去更自然一些,不要太刻意,这样才不容易引起你们的怀疑。”
“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首先是银行卡,这一点是最麻烦的,但也不是做不到。大学期间我特意找了一份推销银行卡的兼职,并且申请到了姜玉芬生活的片区。我趁她一个人在家时去向她推销银行卡,告诉她开卡就能送礼物,并向她诉苦说我一个礼拜都没有推销出去一张卡。她是个心软的人,就在我的推荐下开了一张卡。”
“难怪,这张卡是好几年前办的吧?”
“没错。幸运的是,她开了卡。不过就算这么做不成功,我也还有其他方法弄到她的账户信息就是了。”
“现场的粉色粉末倒是简单,只要找个理由让厂房的工人帮忙弄出来一点,在做案后洒在现场就可以了。因为你要误导的并不是警方,而是马雪莹……但是关于马雪莹的行程问题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解到她的行程的,甚至清楚地知道她会在何时何地约见客户。我甚至一度考虑过陆羽会不会是你的同伙。”
“但是现在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宋迎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是因为你母亲认出了陆羽,疑问才终于解开。”
“啊……”宋迎秋松驰的表情突然绷紧,随后又露出释然的姿态。
“你母亲说她见过陆羽,就在你的住处。”
其实宋迎秋从来没有刻意隐瞒。她租的这个房子总共有三个房间,一间属于她,一间属于陆羽,剩下的一间原本住着一个男生,退租后她便租了下来,用来安置秦思明。事先连她自己都没想过,这样一个合租屋里竟然容纳了这么多这出戏里的主要角色。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们早晚会发现,但没想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没错,除了秦思明和王治国,陆羽就是我的第三颗棋子。”
这是宋迎秋整个计划中最为大胆的一步,但是警方偏偏没有及时发现。首先,宋迎秋在户口本上登记的地址是李婉那边的住处;其次,她很少带生人来租屋这里,那次与周宇和方纹见面也是约在公司楼下。她曾经考虑过警方会不会去陆羽租住的地方询问,但那样的话,她只要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就好。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周宇问道。
“我跟踪了陆羽一段时间,找到了她租住的地方,这种合租房流动性很大的,只要等合租房中的一位解约,我就可以装成租房的人搬进来了。我在附近找了一家中介,提出自己的条件,当然,我的条件就是按照这套房子提的,中介很快就带我来看了房,马上就签约了。
“和陆羽成为室友之后机会就多了,我是趁她洗澡的时候进她的房间看了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密码是她母亲的生日。平时洗澡的时候她都不会锁门。还有啊,她的那个手机日程软件有pc版本,我在电脑上下载了pc客户端,再用她的账号密码登录,这样就能随时查看马雪莹的日程了。”
周宇哑然,宋迎秋竟然做到这种程度,这让他惊讶。
“我能问个问题吗?我很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宋迎秋抬头看着他们,眼神略显挑衅。
“是现场告诉我的。”周宇笑了,“是你对现场的布置。王治国的死亡现场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没有章法的死亡现场。”
“为什么呢?”
“现场留下了大量马雪莹的指纹,但凶器上的指纹却被擦拭过了,这让我很疑惑。如果马雪莹是凶手,她不可能只擦拭凶器上的指纹。于是我开始设想马雪莹不是凶手,只是承担了‘搬运尸体’的工作这个可能。”
“然后呢?”宋迎秋的表情就像等待学生说出答案的老师一样。
“可如果这么想的话,就引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自己处理尸体吗?可是,以人质来要挟他人处理尸体,这样的操作更加复杂,因此一定有别的原因。这时我想到了在现场发现的粉末状物质,如果说那是凶手刻意留下的,那么凶手一定是想误导什么。最开始我认为这是凶手想要误导警方,让警方去怀疑马雪莹。但若想嫁祸马雪莹,凶手大可以通过某种方法让马雪莹在烟灰缸上留下指纹,这样岂不更直接。”
“的确,指纹是最不重要的一环。”宋迎秋肯定般地笑了起来。
指纹是最不重要的一环,周宇也是在想到这一点时,看到了整个案子真正关键的部分。
“想到这一点后,我意识到凶手的目的并不是要误导警方,而是要……误导马雪莹。因为去过现场的马雪莹能直观地看到现场的遗留物,但无法检测指纹,因此,你没有对指纹进行任何处理。也就是说,你要欺骗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马雪莹。”
这次宋迎秋没有说话,她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周宇知道自己说对了。
但他还有一点没有想通。
“你的目的是想让马雪莹错认为,绑架秦思明并杀死王治国的人是陆羽。同时你又把陆羽叫到了现场,这又是为什么呢?”
宋迎秋站起来,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半晌后说道:“周警官,如果法律不能惩罚一个犯了罪的人,该怎么办?”
自白
我喜欢看鸟儿自由飞翔的样子。
小时候,我做过很多个梦,我想要周游世界,想要成为大明星,想要成为才华出众的艺术家,想要成为博学强识的学者。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梦一个一个地破碎了。到了中学时代,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许只是个平凡的人。
我不过是一只飞不起来的鸟儿,哪怕我的名字中带有对于飞翔的希冀。
转变发生在大学时代。父母生我时年纪都比较大了,我上大学时母亲患上重病,她把我叫到医院的床头,对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一会儿交待我将来要做个老实人,一会又谈起希望我找个什么样的对象。我听着,但心早就飞了。而她突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半天后说:“小羽,有一件事,也该告诉你了。”
听到这句话时我心里紧了一下,我莫名有一种预感,接下来她要说的话会对我的命运产生重大影响。
“其实你……不是我们亲生的。”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妙,物理上我的耳朵确实听到了这句话,大脑却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这句话的意思。原来父母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天,一位“朋友的朋友”告诉他们有办法领养到健康的孩子,只是需要一点“手续费”和“营养费”。父母当时想了想,决定去领养。整个领养过程他们都没有与我的亲生父母见过面,连中间人都没见过,一切都是通过“朋友的朋友”经手。最后,父母以两千元的价格获得了我的抚养权。
我的父亲是一位老师,他通过过去的学生为我办理了出生证明等手续。之后便将这个秘密封存了起来。
大学我是去省城读的,毕业后回到了东阳,开始照顾生病的母亲。就在这段时间,我突然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现在正在做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怀着打发时间的心态来调查这件事,但其实内心深处,我知道我的动机是什么。
因为我渴望着自己身上存在哪怕一点点不平凡的可能性。万一我的亲生父母是某个领域的专家,或是某种特别的人呢?那我是不是也会变得不平凡一点点?
我甚至会幻想亲生父母也许是了不起的有钱人,找到他们之后他们没准儿会送我出国深造……当然,我心里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内心就是抑制不住那股冲动,就像是长有羽翼的鸡总想要振翅高飞。
我拐弯抹角地打听,总算找到了那位“朋友的朋友”。一开始对方死也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不过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终于松了口。
半个月后,我来到了东安镇,据说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来时镇上在修路,到处都坑坑洼洼的,中间人告诉我去一家餐馆找老板娘,当初这门生意正是通过她介绍的。
我走进餐馆,看到里面有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坐在椅子上看杂志。
“哟,吃什么啊?”她热情地招呼我道。
已经过了饭点,餐馆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坐下来,随便点了两个菜。但因为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颠得我难受,我没胃口,只是拿筷子夹了两口。
“哎呀小姑娘,你吃不下点这么多干嘛啊。”老板娘走过来,有些责怪地说道。
“啊……”我脑子里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坐车坐太久了,吃不下。那个,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啊?我们这边什么人我都认识,你说说,我听听呗。”老板娘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的具体是谁。”
接下来,我说出了编好的故事,声称是帮身在外地的朋友找人,说朋友在外地得了病,需要直系亲属进行血液配型,结果验血后发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又辗转打听到亲生父母其实在这里。
“哟……你这,可不好找。”老板娘摆了摆手,表情中已多了一分警惕。
“不好找吗?唉,这是等着救命的啊……”我夸张地露出着急的表情。
老板娘干脆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说道:“现在是经济条件好了,以前我们这里穷着呢,大家都不喜欢要女孩,好多家生了女孩就往外送,送出去的多了去了,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我愣住了。这是我完全没有想过的可能性,我原以为自己只是极为特殊的个例,没想到竟是大量被遗弃的女婴中的一个。兴致勃勃的我被当头浇了凉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餐馆的老板娘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看我那副样子只当我是在着急。
“啊,小姑娘,你别着急。你要是真等着救命嘛……你告诉我,这孩子大概是什么时候送出去的,收养孩子那边的中间人姓什么,能想起来的信息都告诉我。兴许我有办法给你问问。”
我不抱希望地将知道的信息尽可能都写下来,交给这位老板娘,并且没忘记给了她一些“辛苦费”。
两个星期后,我接到了老板娘的电话。
“小姑娘,这家人我还真给你打听到了。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啊,我跟你说,孩子的父亲早就死了。”
我的心沉了一半,急急地追问道:“那母亲呢?”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似的说道:“母亲不住老家这边了,我有个侄子在东阳市里打工,说好像见过她。我给你我这个侄子的电话,你自己问问吧。”
随后她报了一个电话号码,我连忙小心地记了下来,并连连道谢。老板娘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还很奇怪地说前几天也有个小姑娘来找父母,听上去连中间人都和我这边一样,我再次意识到,我只是众多被遗弃的女婴中的一个。
挂断电话,我暗自发愣了一会儿,然后强打精神拨通了那个号码。
最终,我打听到了亲生母亲的近况。
然后呢?我犹豫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亲生母亲是谁,接下来呢?要去找她说出这一切吗?
不,我必须考虑养父母的感情。原本我是想只要知道了对方是谁,我在远处偷偷看一眼就好。但现在心里的某种情绪十分强烈,翻涌着,让我不满足于只是看一眼了。就像面前摆着一本情节离奇的小说,看到一半就忍不住放下不读了一样。
我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偷偷关注起了她。我在网上搜集她的资料,去找她的老同事打听,渐渐地拼凑出了她这些年的生活轨迹。
我知道了她从被人瞧不起的销售员做到了现在的公司副总,我还知道她曾经将一个濒临破产的项目一手带到扭亏为盈,我知道她现在所在的公司业务涉及一些灰色地带。我看着宣传资料上她充满自信的笑容,还是深深地被打动了。
当然,除了欣喜以外我还有一丝失落,因为我知道了她现在有一个儿子。虽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听那位餐馆老板娘说“因为是女儿所以会被送走”之后我就想到了,也许她是想要个儿子吧。
如果只是单纯的厌恶她,也能让我彻底死心。然而我心中的情绪要更为复杂,我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对自己过去的那个孩子抱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一直留意着她所在的公司的信息,有一天,他们公司的网站上发布了一条招聘启示,其中“总监助理”的岗位引起了我的注意。
大学毕业的我正好在找工作,这份工作符合我的各项需求,也是接近她的绝佳办法。面试进行得异常顺利,面试完才过了几个小时,人事部门就通知我被录用了。事实上,由于过度紧张,我的表现只能说一般,在离开公司回来的路上我都放弃了,被录用真的非常意外。
也许这也算是某种“缘份”吧。
入职后,我很小心地不露出马脚。
我的左前臂上有一小块深紫色的胎记,看起来有点像小鸟的形状,也正因如此养父母给我取了“羽”这个名字。为了避免这个胎记被注意到,我在公司就一直穿长袖的衣服,天气再热也绝不挽起袖子。
可是到了她身边之后又要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不过真正每天都能面对她的时候,我的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仔细想想,养父母把我照顾得很好,我不缺吃穿,无忧无虑。但有时我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她没有把我送走,而是带着我来到城市,我是否会像她现在的儿子那样,生活优渥,可以随意地出国旅游呢?
我知道,事到如今再去思考这些问题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在工作中她是一个很好的上司,处理问题时公平公正、奖罚分明。她经常在业务上提点我,让我很快就适应了工作。她还暗示过我,公司的新业务再成长一段时间,会考虑让我去当部门经理。
我当时的反应很幼稚,我急着拒绝,说我就愿意待在她身边。她听后什么都没再说,我则吓得落荒而逃。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真的喜欢跟在她身边工作吗,还是被虚无的“血缘关系”所牵绊呢?
我不知道。
但我一直想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卖掉,只是始终鼓不起勇气开口,我怕说出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有一天,我和她一起在公司加班,时间挺晚了,我便叫了一份外卖送到她的办公室。正准备关门离开办公室时,她叫住了我。
“陆羽,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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