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病房门口又回过身来说:“麻烦家属去一楼交一下费用。”
正在给郑峰捏被角的金香闻声忙道:“好的,我马上来!”
“简依,麻烦你先在这里帮我看一会儿阿峰,我交完费用就回来。”金香撂下这句话便脚不沾地地往楼下跑去。
简依守在床边静静地等了会儿。
窗外的雨已经小了很多,只是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这间病房里有两张床,但此时只有郑峰一个病人。房间里的白炽灯发出的灯光苍白又冰冷,给本来就安静的氛围镀上一层冷色调。
金香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袋食物。
“真是麻烦你了,要不是你开车送阿峰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先吃点东西吧。”金香塞给她一个面包和一杯加热过的小米粥,“我交完费用后在医院周围转了转,发现大多数的店都还没有开门,只能在超市里买点零食。”
简依不怎么饿,但金香一片好意,她还是撕开包装尝了几口。
金香挨着她坐下,略疲惫地说起了郑峰感染上肺炎的原因:“他晚上被雨声吵醒,把院子里的宝贝花搬进客厅的时候被雨水淋湿了,本来这种情况直接换套干衣服就行了,可他却担心去卧室找衣服会把我吵醒就没换……直到我也被雨声吵醒,起床去院子看花时发现他已经开始发烧。”
说到这里,金香苦笑一声,道:“你也发现了吧,阿峰他晚上并没有和我睡在一起。”
不顾简依有没有反应,金香继续道:“他现在对我越来越生疏,我也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郑峰一直在躲金香,特别是在外面,总是尽量不和她呆在一起。走路的时候要错开,生怕别人看见他们牵手。不敢在外面逛街,怕听见别人说出“你女儿真孝顺”这样让人难受的话。
以前在另一个村里生活时,郑峰还曾尝试着撮合金香和另一个年轻男人。金香当时迟钝,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发现郑峰一个人琢磨着离开,悄悄收拾行李,有意无意给两人制造见面机会时,金香才明白他的用意。
结果自然是大吵一架,然后一起搬家。
“……他是个聋哑人,不好找工作,年轻的时候本来有几次好的工作机会,他都因为我放弃了。我不会变老,为了不让周边人起疑,只能不停地搬家,新到一个地方,就相当于需要重新开始,这对于本来性格就内向的他来说是很难的。现在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天的饭量只有一小碗。”金香的声音有几分哽咽。
“阿峰想撮合我和别人在一起,自己偷偷离开,可是,他能去哪里?他的钱都在我手里,他打算以后怎么生活?我想来想去,只觉得他是想要选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死掉。”金香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初次见面时,简依还以为金香是个大大咧咧的花妖。没想到,她的感情格外纤细。
或许是想在郑峰的面前表现得不在乎,又或许是故意用粗神经的表象去缓冲外界对郑峰带来的伤害。
简依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此时的金香需要的也并非安慰,而是倾听者。
*
郑峰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他和金香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是家里的老二,夹在老大和老幺之间,又有残疾,经常是被忽略的孩子。
小学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跟着普通班上过一段时间的课,却发现自己难以跟上。
老师讲课的速度快时,他来不及读懂对方的唇语。小孩子没什么耐心,发现他听不懂话也不能说话后基本上不会带他玩,甚至还会取笑他。
跟了普通班一个学期,郑峰就听从家里的安排转到特殊教育学校。
班上的同学和他有着相同的缺陷,这让一直以来孤僻的他找到了一点归属感。
十六岁那年的暑假,他放假回家,碰到了以前小学的同学。
对方邀请他去踢球,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谁想一场球赛踢下来,因为输赢的争论他成了别人的出气筒。
郑峰回想起当时的事情都有点茫然,因为他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所以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的脾气会变得那么快,前一秒还很和气,后一秒就能指着他的脸骂他没用的聋子。
被拳头揍翻在地时,郑峰的第一反应是护住自己的头。他没有学过打架,只清楚最有效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预想中的拳头并没有落在自己的背上,反而是一道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你们干嘛!”
郑峰难以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外界的声音。
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亮光。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大衣,身材高挑的女生。
郑峰毫不关心别人说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女生身上,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开一合,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屏住呼吸。
不是做梦!他确实能听见女生的声音!
其他人是怎么离开的,他已经想不起来,就在女生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冲上前着急地拉住对方的衣摆——
“干嘛?”金香挑眉,扭过头看着他。
郑峰恍惚中闻到了花朵的香味。
他是在做梦吗?
梦醒了。
郑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快要滴完的药水瓶。
接着就是金香担忧的脸。
“现在感觉怎么样?”金香摸了下他的额头,“还有哪里不舒……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郑峰打着手势,“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金香皱眉回忆回忆。
“你很勇敢,很光明。”
金香看着他的动作,不解:“光明?”
“像光一样照进我的生活里。”
*
简依听到郑峰的死讯是在一个星期后。
如果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月芬婆婆,简依肯定会以为这是什么糟糕的恶作剧。
她错愕了很久,才缓缓道:“肺炎是很重的病吗?那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郑峰的烧明明已经退的差不多了。”
“不是因为肺炎走的,郑峰昨天就出院了。”
“那是为什么?”简依轻声问,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月芬婆婆沉默了一会儿:“出院后,郑峰在医院门口的摊贩那里买了水果。袋子的质量不太好,破了个洞,他弯腰捡掉出去的苹果时,人就没了。”
简依脸色苍白:“怎么会……”
“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样的,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月芬婆婆半阖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沉重。
简依:“那金香现在怎么样了?”
“她正在料理郑峰的后事。”
金香在白鹿村里没什么朋友,所以葬礼上只邀请了简依和杨月芬。
简依第二次来金香的家,刚迈进大门就察觉到异样。
察觉到简依的视线,一旁的金香解释道:“阿峰种的花一晚上全枯萎了,像是约好了一样。”
原本绿意盎然的院子变得灰败不堪。
就连高大的复拓木也垂下嫩绿的枝条,蔫头耷脑。
树旁刨了个深坑。
“我打算把阿峰的骨灰埋在这个坑里。”金香指着土坑的方向说,“以前我枯萎时,他就是把我埋在这里的。”
简依注视着金香的侧脸,突然听到轻微的爆裂声。
金香的脸颊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痕。她说话时,这道裂痕也被拉扯着,隐隐露出皮肤下方金色的质地。
“阿香,你的脸怎么了?”简依倒吸一口凉气。
“别害怕。”金香伸手摸了下脸颊,对她笑笑:“我只是快要枯萎了,距离上次盛开的时间也差不多五年了。”
“那……那需要我把你埋起来吗?”简依惊恐地注视着这道伤口。
“不用,我可以自己埋自己。”金香毫不在意道。
月芬婆婆在两人的身后插话:“你们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可真瘆人啊。”
三个人先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慢慢笑作一团。
这场葬礼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悲伤。
把郑峰的骨灰盒埋葬后,三人一起吃了顿简单的饭。
简依先一步离开,月芬婆婆多留了一会儿。
临行走前,她问:“阿香,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月芬婆婆,我以后再也遇不到像阿峰这么好的人了。”金香说。
她站在门口,身后是沉默的院落和房屋。
“那可不一定,你还有很多年的寿命。那么长的人生,还有很多的可能。”月芬婆婆隐晦地劝解。
“但是,应该很少有人能接受我的周期性枯萎,能接受我不会老去的外貌,能耐心地等待我每次的复活。”
月芬婆婆:“人类是很难接受,但妖怪未必不能。”
金香没有反驳,只是扶着门沿轻声道:“月芬婆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过了两天,简依放心不下金香的情况,便带着蓝衿登门拜访。
第一次去的时候,打电话没人接,敲很久的门也没人回应。
第二次去的时候,情况依旧。
简依敲门无果,苦恼道:“金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蓝衿想了想,索性放下前爪,四爪着地:“依依,我驮你跳进去吧。”
简依愣愣道:“跳进去?”
她回头看了眼至少两米五的院墙,再次确认道:“你说真的吗?”
“真的啦。”大猫猫乖巧点头,“我可以跳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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