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秩认识嬴阴曼的时候,嬴阴曼还不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不过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小,其实也谈不上个性成形。
有一点却始终没有变过,那就是嬴阴曼的高傲,虽然那时候她还只有六岁。
在六岁的嬴阴曼眼中,她是整个秦王宫唯一的公主,母亲是逝去的赵王后,父王、祖母太后都视她为明珠。
璀璨的明珠公主人生第一次遇见对她爱答不理的少年。
那是许秩第一次来咸城,第一次到秦王宫,也是他第一次离开故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再回不去了。
秦王偶然问起了一句,宫中布宴时,许淇夫妇就把许秩也带去了宫中,也算把养子介绍给众人。
同来的孩子有很多,宴会过半,他们被叫去别处一起玩。
与许秩不同,这些孩童都是生在咸城长在咸城的,互相熟识,马上玩在了一处。许秩沉默寡言,在咸城生活还不足一月,又是初次来王宫,只怕行差踏错。不主动与人搭话,自然无人顾他,许秩便一个人坐到了湖边石亭里。
石亭中,蚂蚁连成一线,忙着搬家。
大概要下雨了,许秩想,他娘曾经教过他。
思绪至此不再有后续,许秩呆呆地看着地面,睁得眼睛有些酸涩。
突然,凑过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许秩惊醒神,一个后仰,差点栽到地上,幸亏手撑住了。
一个小姑娘,铜铃似的一双眼,抬袖憨笑,“我还以为木头成精了呢。喂,我叫你你怎么不应啊?”
“你叫我了吗?我没听见。”许秩只当是哪家公侯大夫的女儿,起身见礼,开口与她说了第一句话。
嬴阴曼煞有介事地点头,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姓甚名谁,只是喂了几声,不怪许秩没回神。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更为敏感。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小孩子总是有什么说什么,公主殿下更是没有忌口,况且嬴阴曼觉得这充其量只算一句关心。
却不知哪里不对,还是他怕生如此,脸色一淡,眼神错开,“没什么。”
此人穿着粗麻制成的白衣,头发也是用白麻布束起的,即使是宫中最末等的宫人也不会如此打扮。
年少的嬴阴曼尚且不知披麻戴孝,也没有太多上下尊卑的观念,好心递过去一块手绢,让他可以擦去泪意,还有方才手掌撑地的灰尘,就当自己吓到他的赔罪。
靠近时,嬴阴曼闻到了一股很好的味道,“你身上好香啊。”
许秩皱眉,颔首致意,便离开了。
怪人,嬴阴曼想。俄而,天空作起大雨。
两人再见时,是一个月后,在书院。
嬴阴曼去堂姐家,堂姐说带她出去玩。实际上堂姐是去书院看川哥哥,为了掩人耳目才会带上她。
堂姐和川哥哥玩,她就只能一个人在树荫底下画沙子。
正在此时,许秩抱着一沓书从嬴阴曼面前经过。
其实嬴阴曼已经不记得那天偶遇时的脸,但他这身麻衣白布实在是太扎眼,嬴阴曼一下就想起来了。
嬴阴曼叫他:“喂!”
许秩这次回头了,看了看周围,没有旁人,才确定是在叫自己无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是在叫我吗?我叫许秩。”
“我叫嬴阴曼。”两个人就这样交换了姓名,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彼此的身份。
许秩进到学堂,开始写字,嬴阴曼也跟随进去,与许秩面对面而坐。
未来咸城时,许秩生活在广袤的原野,以骑马射箭见长,于读书之事,用的心并不多。而许淇是文士之家,许秩需得更勤勉一些。
他正专心致志地抄写课业,嬴阴曼指到他写的字,“你这个字写错了。”
许秩笔尖一顿,淡淡地否认:“没有。”
嬴阴曼嘟嘴,不依不饶,“就是写错了。”
她就算不认识“诲”字,也知道“言”少了一点。
“喏,你少写了一点。”嬴阴曼指着那个错写的“诲”,小拇指沾了一点墨,就要帮他点上,却被许秩抓住了手。
很用力,很疼。
“这是……”他紧咬着牙根,哽咽着说出这句话,“我爹的名字……”
他爹娘去世了,他送的葬,全程恍惚,但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事实。大家对此都讳莫如深,不在他面前提起。葬礼之后,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自己爹娘。
好像不提,事情就过去了,就能不再伤心。
实际上,积压于心的悲痛,由于长期无法发泄,非但不会消弭,反而会越烂越深。
许秩闭目,垂头,强忍住了汹涌的泪意。
“你……”嬴阴曼不知所措,她只是说他写错字而已,大不了她不说了。
她掏出了绢子,他仍旧没有接,吸了吸鼻子,默默地离开了学堂。
或许是换个地方继续发泄,或许是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学习,嬴阴曼不得而知。
夜里,嬴阴曼问奶娘,许秩的爹是谁。
奶娘叹惜摇头,十分怜爱,说许秩的父亲为国捐躯,夫人情深不渝也随之而去。许淇大人一家看许秩孤苦可怜,收为养子。
难怪他会那个反应,嬴阴曼睡前还在想许秩的事。
第三次见面,还是在学堂。
不同于往次,这次是许秩先看到一个人在玩的嬴阴曼,下意识扭头走开。
许秩并不想见嬴阴曼,因为一见她便会想起自己那天的狼狈,所以只想避而远之。
却没避成功。
“喂,许秩!”嬴阴曼叫他,小跑着到他身边。
被人直呼其名,自然不能再装作没看见,但许秩只是略微停了一下,没有多分心应付她,只当她不存在。不过她实在是太聒噪了,一直在说为那天的事道歉。她看不出来吗,他一点不想提那天的事。
可在嬴阴曼眼中,许秩本来就是冷冰冰的,问一句答一句,跟根木头似的,所以嬴阴曼自然是看不出来许秩的冷淡,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不要难过,我母后也去世了,你看我不也长这么大了嘛。”
这是可以类比的吗?她母亲何时去世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这样努力,你的新父母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那又怎么样呢。
“肯定会比你亲娘还好。”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娘是可以比的吗。
“你娘就这么把你扔下,这么不负责任……”
最后一句未完,许秩听得直手抖,忍无可忍,一把把砚台扫落在地,“你懂什么!我爹是英雄!我娘也是!”
飞出去的砚台直接打到嬴阴曼额头上,满脸的墨水下,砸开一道口子。
“你干什么!”嬴阴曼怒吼,哇哇哭了起来,也不管许秩,抹着脸上的墨痕、血渍还有泪水,跑了出去。
只留下许秩一个,瘫坐在地上,脸埋在膝间,瑟缩在角落里。
然后,传出闷闷的哭声,逐渐大声。
他的父母,是背负国家死去的,受人敬仰。可于许秩而言,是真真实实地失去了父亲,被母亲……抛弃。
长久以来,他不敢说不敢哭,不敢害怕不敢伤心,那样好像有失男子的气概。到处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事物,哭哭啼啼只会惹人厌烦,他只能曲意逢迎,重铸一个崭新的面貌来面对崭新的生活。
隐含于腐烂根系的恨意被人拉出来见了光,虚假的坚强终于崩塌,只在顷刻间。许秩坦然面对自己的软弱、伤痛、憎恨,痛哭流涕,为父母,也为自己。
一直哭到没有力气,许秩直接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人躺在听风苑的榻上,身体疲惫而又有久违的轻松,屋外是漫天繁星。
再一次抬头看这片不为人事所留的浩瀚夜空,许秩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注外界的变化,如今已当初秋。
他确实过了很长一段混沌的时光。
许秩随手捕了一只萤火虫,关在杯子里,准备到时候送给嬴阴曼,给她道歉,为打伤她。
萤火虫活不过七天,许秩也没再在学堂等到嬴阴曼。于是他去问清安郡主,也就是嬴阴曼的堂姐。
此时,许秩才知道,嬴阴曼就是秦国公主,数日前被送回汧阳的秦国公主。
她应该能在汧阳过得很好,毕竟妍夫人和公子弄是她的生父母。
一切也和她说的一样,许秩的养父母对自己也很好,所以他希望能够尽量回应他们的期待。
这次,不是一种刻意为之,而是一种选择,对过去的摒弃。
秦王异六年,许秩遇见嬴阴曼三次,三次都在哭。
故事却没有终结于此。
秦王异十年,嬴阴曼随父母回咸城面见秦王,受封为阳兹公主。
再次相见,嬴阴曼正在和芷阳夫人探讨古人在“芷”字上的用法,很得意的样子。
她看到他,好奇问:“你是谁?”
四年,足够改变一个人,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
许秩神色一淡,回道:“我叫许秩。”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嬴阴曼微眯眼睛,似笑非笑:“你就是许秩?”
许秩心中一跳,以为她还记得他,不知道她是记得他是个木头、哭包,还是砸了她一砚头的事。
许秩心虚地看了一眼她的额头,没看到留疤。
她一脸纯良天真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和你爹娘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
此话一出,许秩便知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只是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这么问。
许秩低头沉思,没有回答,一不留神,嬴阴曼已经凑到他身边,又一次,浅嗅了嗅:“你身上好香啊。”
她只有鼻子没变。
许秩没有回答,直接告辞,身后是嬴阴曼笑作一团的声音。
那时,她是故意捉弄他的吧,其实知道他的身世。那个笑容,是找到同类的窃喜。她在汧阳过得一点都不开心,便想拉着他一起不开心,并且视他的淡然为做作。
他确实将很多东西都藏之于心,说虚伪也不为过,但至少在她面前,从来没虚伪过。他已经在她面前痛苦过了,只是她不记得了。
也许是因为对当年砸伤她的愧疚,也可能是对命途相似之人的相惜理解,许秩始终相信,嬴阴曼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恶劣无情。
细细回忆完那些往事,许秩的墨也磨完了,不浓不淡。
“表哥——”大老远有人叫他,人还没进门。
宁嘉一路跑过来,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说:“表哥……不好了……阳兹公主……阳兹公主要选婿了!”
“……”许秩不自觉皱眉,随即轻叹一口气。
赐婚的事,她知道了。
“表哥,你不去试试吗?”宁嘉试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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