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后来她便再也没有与司命有什么交集,只有那支簪子仍旧被她好好留着。
再之后便是在缘生神君酒醉之后,听闻他讲一桩秘闻——司命将云炽神君与清瑶神君罚下凡界轮回百世。
那是月和宴上,只剩他们一桌迟迟未散,当时她与梨画神君俱在,她生怕缘生再说些什么对司命不好的话,连忙捂住了缘生神君的嘴,尴尬地瞥向梨画神君。谁知梨画神君听了之后却是心事重重,梦窈敏锐地觉得有些不对,但也不好深究。
由于玉绥一事,司命已然落了个不近人情的名头,梦窈并不想再听到关于司命不好的话了。她相信司命不会平白无故将云炽神君与清瑶神君罚下凡界,她做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但此事仍旧不宜声张,梦窈便连拖带拽将缘生送回了天机宫。
她不知道的是——次日梨画便踏进了司命殿。
这是梨画第一次踏入司命殿,入殿便见庭院那棵高大的命缘树十分耀眼,无数红线串成的命牌垂挂在枝桠之上,淌着微光的枝叶覆盖着每枚命牌,似烟雨蒙蒙,看不真切,但每一块命牌都微微颤抖,似被风吹拂,发出清越的声音。
梨画看了那些命牌许久,更加下了决心。
“神君切勿去寻司命,仙凡相恋乃是重罪,你怎可异想天开,去问司命要那凡人命册?只怕同玉绥一个下场!”梨画今日先去寻缘生询问过了,他既知晓司命秘闻,说不定也知晓她的命脉所在,可梨画什么也没问出来,只得来缘生痛心疾首的劝告。
“司命的弱点?这九重天最无弱点的便是司命了,否则天帝也不会将天规交由她来暂理。神君太过天真了,你想寻由要挟她,当心被她反将一军!”
梨画不说话,显然没听进去。
缘生叹气道:“神君,你可知云炽神君与清瑶神君本是两情相悦,要向天帝请旨赐婚的,可被司命罚下界后,如今还在凡界受苦,更别提请旨赐婚了。”
梨画不服:“天规已然更改,神仙可以相恋,她又凭什么将清瑶两人罚下凡界,毁人姻缘?”
“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别人做什么?”缘生无奈地看她一眼,不欲与她多说,只提点道:“总之司命的心计手段远比你想的厉害,神君切勿冒险,今日之事我全作不知,神君请回罢。”
梨画听了只默然不语,她当然知道那是重罪,可她性子倔强,实在喜欢那凡人,于是离了天机宫,索性直奔司命殿,彻底豁出去了。
那是她前日下界遇见的人,她掌管人间四时变化,可不知为何,彩遇国已然入秋却是颗粒无收。
凡人春季播种,秋日收成,若是没有粮食,不仅无法度过冬天,更是要闹饥荒的。此乃人间大事,若是因她之失致使凡间饿殍遍野,司命定然头一个发觉,搞不好还要闹到天帝那儿被重参一本玩忽职守。
梨画便赶紧亲自下界查看,施法布雨,恢复彩遇国举国田地粮食收成,但布雨本不是她的本职,此番布雨便耗去了她大半心神,不知不觉便睡倒在麦田里。
“姑娘,姑娘醒醒?”她是被一道温柔嗓音唤醒的,但她实在太过疲倦,不愿应他,那人似乎很无奈,抬手将她拦腰抱起。
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有铃兰的香气,她睡得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睁开眼,便见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金灿灿的麦穗饱满可喜,她的视野不停变换,是有人抱着她在往麦田外走。
“姑娘,你醒了?”头顶传来温和的问话,她抬眼一看,那少年气质沉雅,风度翩翩,尤其一双眼眸柔情似水,在一片橘色的麦田里温柔得刚刚好。
她闻到铃兰的香气,麦子的甘甜,被他轻松地抱在怀里,一颗心便莫名陷在那少年人温柔的笑容里。
他带她回了他的家,宅子不大,仆从却多,一晃两年仍旧百般关怀,她便愈发沉溺其中。
但她知道天上一天,地上十年,他很快会老会死,她却想与他长相厮守,骤然间便生出许多妄想,于是在凡界化了分身陪在他左右,心急如焚地回九重天筹谋。
“神君登门所为何事?”梨画已不知不觉走进主殿,盯着两侧林立的白玉架发呆,直到司命一声询问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梨画回过神来,便见司命仍在梦石案朱批命册,并未抬头看她,长案之上红黑二墨尤为显眼,司命提笔一写,那命册上的字符便徐徐生光,梨画的目光落在命册上便再也挪不开。
“我……我想求司命一事。”梨画开口道,“请司命将凡人凌珝的命册予我一阅。”
司命停下笔来,将朱笔搁在瓷托上,冷清的主殿内只闻一声脆响,梨画的心便由此一颤,见司命抬头静静望向她。
“如何?”她大着胆子继续问。
司命站了起来,一双星眸清明得很,摇头点破道:“天规森严,仙凡有别,神君又何必为了一时情动而种下苦果呢?”
梨画被她拆穿,只倔强地看着她道:“可我喜欢他。”
司命抬手一挥,一道卷册便在梨画眼前展开,那些金光闪闪的字符是密密麻麻的天规,司命继续道:“神君可知为何天规已不禁神仙相恋却依旧不允仙凡之恋?”
“为何?”梨画别开眼问道,“你是不是就是不想给我看他的命册。”
司命收回卷册,耐心道:“凡人短短一生不过百年,对于凡人而言,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们不过是蝼蚁罢了,你有绝对的力量,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们的一生搅得天翻地覆。”
梨画一时怔住。
“命缘牵系皆乃天定。我并非不想给神君看他的命册,而是这命册上也许有神君并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若是神君看了这命册又想如何,逆天改命?”
“须知天理循环,牵一发而动全身。神君一时爱恨,凡人是承受不了的。爱恋之时神君可以为他驱灾避祸,那怨恨之时呢?叫他家破人亡,身首异处,还是气运皆失?他的人生是福是祸,全在神君一念之间而已。若真由神君随心所欲定人生死,如此儿戏,天道何在,秩序何在?”
司命像是看透了她:“神君还是请回罢,若是神君为了一己私情想要许他长生,与他厮守,即便神君亲手改了他的命册,他也只会加倍折寿,而神君则会遭到天罚。”
梨画抿紧了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司命还额外提醒道:“天罚也许是罚在神君自身,也许是神君所爱之人身上,或许他生生世世都要尝尽苦果也说不定。”
司命最后一字落下,梨画已是脊背发凉,遍体生寒。
“你威胁我?”梨画愤慨道,“你不过是想叫我知难而退。”
“我只是说实话罢了,神君若不想听,不若下凡多陪陪那凡人,毕竟人间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司命重新坐下,提笔批卷,淡声道,“神君不如珍惜当下,反正这场爱恋于神君而言不过天上几日,一晃而过罢了。”
“你!”梨画气愤不已,方才司命说的话全当耳旁风,冲出了主殿却还听见司命不疾不徐的警告。
“神君勿再施法为那凡人避难了,否则他的气运还会更差,而我也得参神君一本。”
“你要参便参!”她抬头看庭院漂亮的命缘树,恼怒地踢了一脚,命缘树巍然不动,她愤而拂袖离去。
梨画走出了司命殿,厌恶地想:司命果真不近人情,刻毒得很。
她头也不回地下了凡间,没成想迎接她的却是面目全非的一切。
她最近无暇管顾分身,竟不知她已入宫成了贵人,而她的夫君则是当今天子。
梨画站在华美弘丽的宫殿前,一时茫然无措,她的分身穿着累赘的宫装待在殿内郁郁寡欢,见了她这才打起精神行了一礼,迫不及待地消散在眼前。
外头回廊里有宫女窃窃私语:“陛下今夜又去皇后娘娘那儿了,咱们贵人可真可怜。”
小太监撇撇嘴道:“谁叫皇后娘娘是丞相嫡女,和陛下青梅竹马,情深义重,陛下为二皇子时便早已请旨非她不娶,咱们贵人却毫无背景,身份微贱,只是一个被陛下藏在外头两年的外室。”
梨画的脸一下就白了:“你说什么?”
小太监和宫女被她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什么也没说,求贵人恕罪!”
“你方才说他和皇后情深义重,我是外室?”梨画不紧不慢地重复道,提高了嗓音,“什么是外室?”
小太监吓得面白如纸,匍匐在地,哪敢说话。
“我问你什么是外室!”梨画喝道。
小太监几乎要哭出来,哭丧着脸道:“回贵人,就是被男子背着妻子安置在外的女子,比妾还上不了台面的身份,奴才罪该万死!求贵人饶命!”
梨画一呆,不如妻妾,身份微贱。她都不知该作何表情,而后便迟钝地明白了,为何他已有心上人却还能天天同她一起,那是丞相之女,大家闺秀,不能与人私会。
她闭眼凝神,从分身那儿调出了他封后那日的场景。
彩遇国那两日举国红火,箜篌琴瑟之音响彻天明,宫殿民间处处装点囍字,红绸遍地,金花金瓶,锣鼓喧天,那叁千宫灯亮如明星,宫人们忙的不可开交,却是遮掩不住的喜意。
原来他要娶心爱的人,要那样繁琐隆重的准备,要钦天监纳吉,文武百官朝贺,举国同庆,要随亲贵亲迎凤舆,举行那样盛大的典礼,才正式册封她为皇后。
她看着自己的分身沉默躲在人群中,看两人执手对拜,缱绻对望,百官朝贺,泼天的热闹喜庆。
那她呢?那些甜言蜜语言犹在耳机,梨画却想起那年在麦田里仓促的成婚,两人穿了喜服在天地间对拜便成了,可怜她还满心欢喜。
她是四时主神,被一个凡人如此轻贱地戏弄了,竟浑然不觉。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吵闹的求饶声还不绝于耳,她摆手叫他们通通退下,自己回了主殿。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这才退下。
天色暗了,她静悄悄地施法去了裕宁宫。
裕宁宫内正是柔情蜜意,她看见皇后依偎在凌珝肩头,柔声细语:“陛下国事繁忙,定要注意龙体。”
皇后很漂亮,温柔端庄的模样,如脉脉春风,叫人心生亲近。
“朕见了蔷音便再也不累了。”凌珝抚着皇后的秀发,“后宫妃嫔可有为难你?蔷音性子太和顺,若有后妃不敬,定要告知朕,朕替你出气。”
皇后展颜一笑:“怎会,她们都很好。”她握住凌珝的手,“臣妾不在意,只要陛下的心在臣妾这儿,臣妾吃再多苦也不介意。”
凌珝含情看她:“朕的心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梨画面无表情地听着,心痛如绞。
“不过陛下还是多去瞧瞧姈贵人,她愈发寡言了,瞧着身子也不大好。”
凌珝不甚在意:“她性子如此不必在意,蔷音你把朕推向别人,又是何居心?”
“臣妾……”
够了,她不想听了。梨画转身就走,她便是那性子沉默的姈贵人,凌珝早忘了他们在麦田如何嬉笑打闹,忘了她又是何等爱笑。
难怪她的分身郁郁寡欢,难怪她的分身迫不及待消失。
她坐在宫墙上呆呆望天,不敢再翻阅分身的记忆,更是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可没成想竟还能听到凌珝的暗卫躲在宫檐上窃窃私语。
“都说天子薄情,果真如此,那姈贵人如此身手,神通广大,如今被困在宫墙内倍受冷落,可真凄惨。”
“你不要脑袋了,还敢胡说。”
“无妨,这么高谁能听到?”
另一暗卫叹道:“也是,当年彩遇国大旱,先帝频颁罪己诏也无济于事,还是时为二皇子的陛下自告奋勇,道一定能解决干旱之事。没成想果真祈雨成功,举国上下田地之间一夜丰收,继而民心所向,先帝便废太子,改立陛下为太子。”
护卫撇嘴:“可谁能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姈贵人呢?陛下也是看中姈贵人这一点才带在身边罢,何况这姈贵人还能替陛下挡下诸多刺杀,辨别毒物,这抵了多少暗卫、医官?有她在,陛下高枕无忧。”
“确实,彼时陛下没少责罚我们,斥骂我们是一群废物。你说这姈贵人到底何方神圣?是龙女还是妖孽啊?”
“也许是巫女罢,我听传闻道巫女能祈雨赐福,医治百病。若是龙女或者妖孽,陛下心中只有皇后,如此冷待她,惹她动怒,恐怕陛下早已身首异处了罢,她却还老老实实待在宫内当妃子。”
“也是,龙女如何看得上凡人,即便天潢贵胄在神灵面前也入不得眼罢。”暗卫点头应道。
梨画微微颤抖起来,她想起那时她日日为他挡下间短不绝的刺客,为他抹去吃食里各种棘手的毒药,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都是居心叵测的利用。
麦田里的温柔少年不是无意出现的,而是眼见她施法降雨才走向她的。
她以为的命中注定是蓄意接近,她以为的处处维护不过是对护身符的看重。
她竟还想违反天规,为凌珝改命册,求长生。
这全是为他人作嫁衣,梨画痛心又愤怒,眼里渐渐漫上杀意,恨不得立即将人诛杀。
“我并非不想给神君看他的命册,而是这命册上也许有神君并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若是神君看了这命册又想如何?”
司命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神君一时爱恨,凡人是承受不了的。”
“爱恋之时神君可以为他驱灾避祸,那怨恨之时呢?叫他家破人亡,身首异处,还是气运皆失?”
原来司命说的是真的,一时爱恨,她险些抑制不住杀心。
她失魂落魄地起身,忽然凭空出现在那两名暗卫身前:“我不是巫女,更不是妖孽,不过多谢你们。”
她也说不出自己神灵的身份,太过折辱自身了。
暗卫被她吓得险些跌落宫墙,结结巴巴道:“姈贵人……”
她施法托住他们,安全地放回了宫墙之上,暗卫们目瞪口呆,她却举步凌空,化作清风,杳然不见。
暗卫们瞠目结舌:“她、她……”
“到、到底是什么啊?”
梨画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回了九重天再度踏入了司命殿。
司命殿里仍旧冷冷清清,司命还在批卷,她眼见着还是方才那本,司命甚至还未批阅完,她就已尝到了背叛之苦。
“神君不如珍惜当下,反正这场爱恋于神君而言不过天上几日,一晃而过罢了。”
果然一语成谶。
司命眼见人默不作声地出现在她殿内,疑惑地抬头,却见梨画红了眼圈,泫然欲泣的模样。
司命笔一顿,倏然起身:“神君这是?”
梨画叁步并作两步,上前忽然抱住司命,哭道:“我……我被骗了。”
梨画没人能哭诉的,这等丢脸之事只有司命知晓,她便不管不顾地来了。
“我真的很难过。”她嚎啕大哭,殿内一时回响起她清晰的哭声,惊动了觅芝、松谣,两人没见过司命殿出现这场面,一时都好奇地扒在殿门伸出脑袋偷看。
司命警告地盯她们一眼,口型示意她们退下,两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开。
主殿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梨画继续委屈哭道:“负心汉,骗子……我太可笑了……呜……”
司命当真无措极了,也很不习惯被人抱着,梨画的眼泪浸湿了她的白袍,司命也不知作何反应,有些尴尬地安慰道:“罢了,神君别与凡人计较。别哭了,我拿他的命册给神君一阅。”
那哭声一顿,她抱得司命更紧了,继而哽咽道:“算了,有什么好看的,我怕看了更忍不住杀他了。我若不是想起你说的话,早已叫他重新投胎了。”
“情爱怎么是这样的?凡间不都道情爱动人……至死不渝?白头偕老?”
司命叹道:“那都是骗人的,世上情爱十有八九都是惨淡收场,真心不是难得,而是太难维持了。”
“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司命夸奖道,“你做得很好,没有杀他已是很好了。”
梨画哭声闷闷的:“我可不想为他受天罚,杀了他换一时畅快,而后便自食其果,又是何必?”
“不错,神君很聪明。”司命真心实意道,“快别哭了,为他伤心岂非不值?”
“可是我真的很心痛。”梨画哭得抽抽噎噎,“为什么都是假的?”
司命拍拍她的背,轻声道:“也许并非全是假的,只是不知究竟有几分真。世情如此,人心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爱恨分明的。”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梨画轻嗤道,“好没意思。”
司命莞尔道:“本就如此,神君参透了也好,别哭了。”
梨画这才止住了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胡乱擦了擦眼泪。
司命拉着她坐在月椅上,开解道:“神君一时情伤,焉知非福?况且神君一颗真心又哪里可笑了?神君果敢敞亮,世上难得。”
司命这样夸她,倒惹得梨画不好意思了,她小声道:“抱歉,我……我还偷偷骂你刻毒。”
司命不怎么惊讶,大度道:“本就如此。”
梨画有些羞愧:“不是的,你很好。”司命神色平静,十分温和,梨画忽然福至心灵,“其实清瑶二人是玩忽职守才被你罚下界罢?”
司命没曾想她话题转的如此快,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绪,不知她哪里得来的消息,有些迷惘,只默然不语。
梨画见她不语便知不假,清瑶乃是雨神,而云炽则是风神,她想起彩遇国莫名的大旱,清瑶二人接连被罚下界,还有什么不明白?
“须知天理循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果真如此,若是彩遇国未曾大旱,她不会下凡,若不下凡则不会恋上凌珝,原是一环扣一环。
梨画苦笑道:“我还替他们二人打抱不平,说你毁人姻缘。”
司命不甚在意,坦然道:“你没的说错,我确实毁人姻缘。”
梨画不解:“怎么会,那是他们有错。”
司命道:“我确实是想叫他们收心,而百世轮回之后,他们重回九重天,情缘必然已断。”
“可如若他们相爱又怎会轻易分开?”
司命忽然道:“神君,恕我冒犯,拿你做个不恰当的比喻。”
“什么?”
“神君之前问我要命册不就是想为他求长生?”
“是……”梨画低头道。
“你瞧,哪怕神君当时如此冲动,也未曾想过要自己剔除仙根,变为凡人同他厮守。神君并不愿为他牺牲自己的身份,拥有的一切,神君想的是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能同他无忧无虑地生活。”
梨画张了张口,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斥责神君的意思。”司命解释道:“若神君真愿意为他剔除仙骨贬下凡去,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所以神君做得很好。”
梨画暗自心惊,回想起来当真是心有余悸。
司命继续道:“若是神君真的失去了仙根,一无所有,在凡间便是举步为艰,十分困苦。”
“凡世是极苦的,人心也是极自私的,而清瑶神君与云炽神君要变作凡人百世,没有任何法力,没有任何特权,或是乞丐奴仆,或是王公贵族,都看天意。他们也并不会带着那副出挑的面孔与身体轮回,他们的相貌是极为随意的,或丑陋或美丽,而后一生挣扎生存,尝尽苦楚,直至辗转百世才能重回九重天。”
“每一世,他们会遇见许多人,或许也会爱上许多人,但是不是对方都未可知,那么最后他们回归九重天,回想这百世爱恨,爱过的人多如牛毛,还会一心执着对方吗?神君你觉得,若是你,你还会吗?”
梨画后怕不已,想起凌珝是因为她会施法降雨才属意于她,不敢想若她真是手无缚鸡之力、身份低微的凡人,又该被如何丢弃,如何困死在宫墙之内。皇帝叁宫六院,凡人叁妻四妾,那么清瑶二人更不知要遭受多少背叛。
她连连摇头:“不会。”
“这便是了,所以神君说我毁人姻缘并未有错,我的确是毁人姻缘。”司命随意道。
梨画不知如何作答,一时语塞。
“神君现下可好些了?如若还十分难受,我这儿有忘情丹可以赠予神君。”司命忽然拿出一枚丹丸递给她。
梨画瞪大眼睛:“忘情丹?”
“是啊,我成为司命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炼制出一炉忘情丹,若是失败了便神职不保。”司命拿着忘情丹在她眼前晃了晃,“要尝尝吗?”
“不用了,我好了!多谢!”梨画使劲摆手。
司命甚为惋惜:“我炼的一炉忘情丹如今还没一个人吃,真可惜。”
这万年来司命只给出过一枚忘情丹,那唯一一枚也还没发挥它的用处。司命疑惑极了,这样好的东西,神仙用不着,凡人想用却又用不了。
“多谢你,司命,幸好没给我命册,否则……”
“其实这命册并非不能看,但你刻意要看我自然不能给。”司命低声道,“其实我也并非全无保留,我亦没有告诉神君那凡人早有情缘,害神君白白伤心一场。”
“其实你提点我了不是吗?”梨画理解道,“这本就是你的职责,我身在局中,你自然不能泄露天机。”
“现在还有一次机会,真的不看他的命册了吗?”
“真的不看了,与我无关了。”梨画认真道。
“那便恭喜神君果真看开了。”
“我想我其实也没有多么喜欢他,你说的不错,若真要我剔除仙根,我真的甘愿吗?也许并不,我亦自私。”
“本就不应为别人割舍自己,动辄为情爱牺牲,日后势必悔恨不已,神君做得没错。”
梨画笑笑:“多谢你,我……我先走了,殿中亦有要务,不能耽搁。”
“神君慢走。”
梨画踏出了司命殿,痛哭一场,心中已不似方才沉重悲痛。
她回望那冷清的神殿,心中亦是慨叹不已,她两次踏入司命殿,不过司命批阅一本命册的时间,心境竟大有不同,情爱一夕之间,真如梦幻泡影。
她不知道,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彩遇国皇宫内已是掀起轩然大波。
“是你们昨日同贵人说她是外室?”宫人们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凌珝站在清和宫,目光阴冷地在宫人们身上扫过,神色极为可怕。
“她人呢?”凌珝冷笑道:“把这些狗奴才拖出去全斩了!”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贵人一直待在殿内未出,奴婢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宫人们哭得涕泗横流,被禁军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给朕继续找!”
“是!”
众人领命而去,暗卫已在举国搜寻了许久,他们两人不敢说他们亲眼见姈贵人消失在夜空中,只能装作不知,徒劳地找。
凌珝坐在空荡荡的清和殿,烦扰不已,这殿内瓷瓶内摆了许多金黄的麦穗,现在已然枯萎。
他从未见这些麦穗枯萎过,这令他心慌。
梨画自进宫以来对他便不冷不热,很少与他亲近了。他还记得封后大殿上她站在人群中,穿了最初的一身青裙,失望地看向他,他便觉得要失去什么了。
他是喜欢她的,虽然从一开始是利用。
她出现的那天,彩遇国降雨,金黄的麦田里她一身青裙,生机勃勃,俏丽轻盈。他在暗处看着她施法结印,雨水哗啦啦落下,不约而同地避开她,她在天地间微笑,圣洁又自由,麦香纷郁而来,他浑身被雨淋湿却怦然心动。
那时他冷静地想:不管她是妖还是龙女,他都要留下她,以后一定有用处,还可帮他笼络人心。
他算计得明明白白,之后便是一帆风顺,他登太子之位,入主东宫,将她藏在外宅,同她一起,她也替他挡了诸多刺客,紧张他的身体,她无微不至,他的心便一点点陷下去。
只是蔷音才是他所爱之人,他早就许了她终身,年少的真心那样珍贵,他许诺无论是王爷还是太子,她都毫无疑问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瞒着梨画,瞒到封后大典那日,以为两年了她定然离不开他,可是那日她失望的神色还是让他慌了神。
自此以后,她便冷待他了,哪怕有刺客,她也不似往常一样凭空挡在他身前了,他故意在碗里下毒,作势要喝,她也不会忽然出现紧张地按住他的碗了。
他百般讨好,珍奇古玩送个不停,麦穗香花不断,她也视若无睹,只冷冷道:“陛下请回罢,皇后才是你的妻子,不必再来了。”
他大发雷霆,但她也毫无惧色。
她好像不在乎他了,只是沉默抵抗。
但另一边是温柔体贴的皇后,他心烦意乱了便躲在皇后宫中,总安慰自己她没有离开就没有关系。
可是她走了,她忽然走了,像那天凭空出现一样,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隐隐知道自己再也寻不到她了,但他还是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没有用,他日日挂心于她,没见到皇后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你的心中只有姈贵人吗?”
“你很喜欢她吗?”
凌珝无力道:“朕……”
皇后跪在他身前,含泪道:“她已经走了,陛下又何必强求,不如怜取眼前人。”
凌珝暴怒:“你住口!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拂袖而去,皇后跪在裕宁宫痛哭失声。
她早就知道了,封后大典上他心不在焉,频频回望,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人群之中那名女子冷淡失望的神色。
他于心有愧,对她百般宠爱,可她知道他不爱她了。
她去过清和宫,姈贵人神色恹恹,见了她才勉强打起精神,她还未开口,对方就先抢白道:“你不必担心,我会离开的,我在等人,等到她了便会离开的。”
她听得云里雾里,姈贵人怅然道:“平生不作皱眉事,我亦不想久留。他是你的夫君,不是我的情郎。”
她听得也甚为心痛,所有的嫉妒愤恨化作感同身受的悲切。她也是女子,自然察觉姈贵人已对陛下死了心。
后来姈贵人许是等到了人,果然干脆离开了,可是陛下的心也始终回不来了,山盟海誓终成乌有,她也死心了。
次日皇后不顾礼制,祝发出家,朝野轰动。
凌珝听闻之时,怒急攻心呕出一口血来,登时昏厥过去。
太医诊脉之后,跪了一地,畏惧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梨画为他挡了太多灾患,司命所言非虚,神灵插手凡人命格,他得了太多不该有的气运,只会加倍折寿。
秋日,彩遇国举行国丧,麦田金黄,凌珝下葬,这一切梨画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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