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地球“发烧”了。
人口剧增,气候暖化,海平面升高,让人不适的热度不仅来自刺眼得教人睁不开眼的太阳,也来自脚底下。
地底下有些什么在沸腾,仿佛蛰伏了几十亿年的亡灵军团逐渐苏醒过来。
百虫纷纷出土,在皲裂开缝的马路上仓惶横行,群鸟频频离巢,在六月飞霜的城市里低飞盘旋。
每天都有生态失衡的新闻。
塔斯马尼亚岛的海滩上出现了成群结队集体搁浅的鲸群,整个罗马广场被从空中跌落的上万只鸽子尸体堆满,墨西哥湾的海面上出现了颜色变异的深海巨型冥河水母……
人心惶惶,全世界都觉得那些好莱坞灾难老片里描述的情形终于要发生了——火山爆发,地震频发,生灵涂炭,极端天气笼罩全球,最后是通天高的海啸,将人世间的一切淹没。
再高的大厦也要倾倒,再繁华的城市也将要成为海底无数个新的亚特兰蒂斯。
不过这种人间炼狱的情形最终没有发生。
地球慢慢退烧了,全人类欢呼雀跃。
有人说是人定胜天,有人说是天神怜悯,有人说是地府满员,有人说是人类的哭喊和祈祷成了不那么廉价的药剂。
地面的温度恢复到正常范围内,光秃萎缩的植物们被种种科学手段救了回来,枝干长出嫩叶,泥土钻出新芽,轮胎和鞋底不会再被土地烫得融化。
大步槛过的人类第一年还没有察觉,因为那不是一件特别注意的事情,到了第二年夏天,大家这才发现,蝉鸣声消失了。
这时候才明白,并不是祈祷感动了上苍,而是万物守恒,人类活了下来,同时便有许多生命逝去。
那些沉睡在泥土里的亿万小生命,还没迎来生命中第一次能见到阳光的日子,就已经成了滋养树木根部的养分。
偶尔有一只两只熬了过来,顺利从土中钻出来,可还没能爬上树干,已经奄奄一息,很快就结束了极其短暂的生命。
——也许它们仍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能看一眼光。
科学家、动物学家、自然学家、植物学家……这种“家”那种“家”都为这个濒临灭绝的小生物想尽办法。
基因提取,人工培育,他们像研究白垩纪的恐龙那样研究蝉。
但无论生物科技如何前进发展,“克隆”始终是许多人无法跨越的道德标线,尤其当有小道消息传出来,实验舱里培养出来的人工蝉体型巨大得令人恐惧,民间便有了反对的声音。
原本只是藏在树荫里默默歌颂夏天的小生物,变成树汁进食已无法满足其变异躯体的暴戾怪虫,许多人在网络发起反对人工培育蝉的话题,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过去了几年,这件事不再成为热点。
没有蝉,似乎并不会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所以大家也渐渐淡忘。
当初情绪激动,各抒己见,现在早已忘了自己的立场。
直到两三年前,东京一新建的住宅区在售楼的时候,竟拿出了“蝉鸣声”当卖点。
推广视频拍得唯美,宣传语是“把时间拨回至蝉鸣如浪涌的那些夏天”。
开发商还推出了一段全息影像,可供人们免费下载至自己的设备中观看。
投映出来的是一棵树。
与真实树木比例相同,很高,人站在树下,抬头是枝繁叶茂,低头是树影斑驳。
绿叶推攘着彼此,是有风吹过来。
接着是藏在绿叶中不见身影的蝉开始鸣唱,一声接一声,如潮似浪。
宣传片看着挺高级,实际做法挺原始,其实就是在街区绿化的树干上贴上迷你小喇叭,等天气渐热,夏季来临,便开始播放蝉鸣声,营造出蝉声依旧的街景。
这波营销推广十分成功,后来世界各国有不少新楼盘在售楼时都会效仿其做法,不仅如此,还有许多绿化较多的老街区也开始这么做。
春晖园就是其中之一。
听说春晖园近年来的二手房,交易数量涨了近三成,调查数据显示,购入房子的多数是当代的老年人。
他们对“能听见自然真实的声音”的房屋格外感兴趣。
——繁华市区的高层公寓也能听到“自然的声音”。
只需对着智能家居喊一声就行了,场景控件能控制门窗上的显像玻璃,从屋外只见人工霓虹的都市,一秒变成冰岛极光。
也可以变成海上落日,变成山顶日出,变成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场景自带不同的自然环境音,有鸟叫,有虫鸣,还能选择天气,可以电闪雷鸣,可以风雪呼啸,可以秋雨连绵。
“可这些都是假象啊。”
已经能见到奶奶家院门口亮起的暖橙路灯了,邵遥还在认真地回答黎远刚才的问题。
和智能一体家居变出来的景色一样,如今的蝉鸣声也是假的,邵遥确实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每当有这种打着“改善人类生活环境”旗号的发明设计出现,就会让她越发感受到那种不真实感。
虚拟与现实中间的那条线,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该珍惜的时候不晓得珍惜,等到失去了,又想做些什么事情来弥补、来挽回,人工蝉鸣在我看来就是自欺欺人的做法。”
邵遥语气严肃,尤其是“自欺欺人”这四个字,她几乎是斩钉截铁。
黎远双手插兜,他和少女之间隔着半臂距离,路灯会让他们的影子时不时重迭在一块儿。
他的声音有点儿低,融进渐浓的夜色中:“可是,你觉得那些购买了场景控件的人,他们会不知道这些是假的吗?他们肯定是知道的。
“包括这整片住宅区的住户、买下二手房的住户,他们会不知道蝉声是假的吗?也肯定知道的。这种‘谎言’无伤大雅吧,让自己得到一时的开心不行吗?”
邵遥有些讶异,她没想到黎远会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而且他的态度并不是为了争辩什么,更像是想同她友好探讨。
所以她的语气也软了一些:“也不是不行……你应该知道,‘新世纪’里有一些人的职业,是‘筑梦师’,对吧?”
黎远一怔,脚步微顿,但他没停下,继续走着,并转过脸看她。
“嗯,我知道。”他说。
邵遥点点头,继续说:“‘筑梦师’他们不就是为客户量身定制各种各样的‘M-ROOM’吗?重现客户记忆里的某个场景、某个环境……反正只要客户给够了钱,他们就能把每一个细节都重现出来。
“很多用户在收到‘M-ROOM’之后,就会成天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可能一开始他们只是想要追忆过去,缅怀美好,但渐渐地就会沉迷其中,继而逃避现实。最终分不清楚哪一边才是现实,哪一边才是虚幻……这类案例,这两年可没少在新闻里看到。”
黎远刚张开嘴,而邵遥已经举起食指,在半空摇摆几次,挡住了黎远的话语。
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许多人觉得是这些用户的心智不够成熟,才会分不清虚拟与现实,可场景控件、人工蝉鸣,还有市面上在售的许多配件和装备,其实和‘M-ROOM’没太大差别。
“关了控件,窗外还是灰蒙蒙的天,装再多的小喇叭,也不能改变蝉濒临灭绝的现状。花再多的钱去找‘筑梦师’复刻完美的回忆,但关了头显,生活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可能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而那些‘筑梦师’拿钱办事,客户想要什么他们就喂什么,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在我看来,它们都是裹着糖衣的‘精神毒药’,吃多了会上瘾的。”
还差十来步就到家了,邵遥长吁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当然,我承认在‘新世纪’里某些时刻确实能很开心,不是每个人都会混淆真假。市场嘛,有需求就会有买卖,这些我都明白。”
“看来你对‘筑梦师’很有意见啊?”黎远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问,“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心里的场景,想要‘筑梦师’帮你实现的吗?”
邵遥的头脑里瞬间闪过几个画面。
蓝的,清的,像她白天看到的那双蓝眼珠一样。
“没有。”她摇摇头,状似毫无所谓,“你呢?”
黎远提起嘴角笑笑,没有答这个问题:“到家了。”
邵遥踮起脚看向“鬼屋”:“你赶紧陪你爷爷回酒店吧,已经到饭点了。”
“嗯,我抽根烟再进去,让我爷爷见到的话,要被念好久的。”黎远摸出烟盒,挥挥手,“你回家吧。”
“……行,拜拜。”
“拜拜。”
邵遥推开铁门,走进院子里,很快听到一声“滋啦”,接着闻到了烟草的味道。
她回头,这个角度看不见少年的身影,但他站在路灯下,脚下的影子往前延伸出一些。
如一片孤叶飘到了昏黄的月亮之上。
黎远刚抽第二口烟,就听见背后铁门拉开的声音。
他回头,少女从铁门中间探出半个身子。
她的头发还湿着,路灯的光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中央,像是沾上两片细碎金箔。
“怎么了?”黎远吐出白烟后问道。
邵遥抿着唇,右手紧握着衣兜里的手机。
刚才她一时冲动,想跟这新邻居交换一下联络方式,话都来到嘴边了,又让她给咽下。
正想着要怎么搪塞过去,眼珠子一转,看见那幅眼镜,她脱口而出:“你这眼镜……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黎远哭笑不得,他看起来那么像会用山寨机的人吗?
“是真的。”
“雄仔……嗯,对,是雄仔叫我问问你,你在‘新世纪’里是做什么的?”借杨楚雄“过桥”这件事,邵遥得心应手,“雄仔说,你得是某个领域的大佬,才能拿到这幅眼镜。”
这下黎远更乐了,嘴角高高扬起。
他沉沉笑了一声,才说:“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拿钱办事、给客户喂‘精神毒药’的‘筑梦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