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时候,程叙言甚至为众人准备了一份周边的地形图。何处是医馆,何处有酒
肆,书肆,平日里买菜又在何处。
杜兰听着程叙言在花厅叮嘱易知礼等人,有些想笑,但一口酒入喉,遍尝辛辣。
谁天生会这些。
程偃站在夕阳下,周身泛着明暗交叠的光晕,他背对着杜兰,是以杜兰瞧不见他神情。但想来也好不到哪去。
入睡前,程叙言私下又寻着杜兰,将他与关家合作分成的往来方式道出:“晚生知先生医者仁心,可世间物少了银钱万万不能。先生且放心医治我父,若那烈酒分成仍填不上药材花费,晚生来想法子就好。”
他双腿一弯朝杜兰跪下,行了一个跪伏大礼,饶是杜兰老练也惊了一跳,赶紧扶他:“你这是作甚,起来。”
程叙言抬首,却未起身:“先生,若无您,我们父子还不知如何模样,您的大恩叙言不敢忘。”
“你这……”杜兰强行拉起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知!”他话音中已经染了薄怒。
若说最初杜兰答应救治程偃,只是因为感慨程叙言不远万里带父求医,加之医者本分。可小半载相处下来,感情自然而然的处出来了。
程叙言从不诉苦,事事妥帖几乎挑不出错,尤其嘴严。杜修从易知礼口中才能套出程叙言过往一二。
易知礼当局者迷,他对陆氏有滤镜,只觉得陆氏慈祥和善。
可程叙言如今的性情根本不符合易知礼口中那个腼腆柔软的少年。再加上程叙言被过继前又落水,之后不过短短几载陆氏病故。
杜兰行医多年,见过的腌臜事不在少数,贵族世家的内宅阴私他也了解一二。根据所知内容,杜兰很快拼凑出真相。
在杜兰看来,陆氏得知自己没几年好活,所以不择手段给自己儿子过继一个孩子。
偏偏程偃斯文有礼,性子讨喜,杜兰心情亦是复杂。在陆氏坑害程叙言这件事中,程偃是铁板钉钉的得利者。
然而就是这般畸形又扭曲的关系,程叙言和程偃父子二人感情居然十分深厚,也委实让杜兰侧目。
真就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世上苦命人无数,可似程叙言这般挣扎着从沼泥中爬出来,更显可贵。
杜兰见惯生死,可他的心也非石木。
杜兰带着程叙言坐下:“我们早就商量好,至中州后你去求学,老夫自然会尽全力医治你父。你特意来找老夫,又是行大礼。莫非是不信老夫。”
“自然不是。”程叙言音调都拔高几度,他很快调整过来:“我…”
他抿了抿唇,微微垂首:“不怕先生笑话,家里只剩晚生与我父二人后,这些年与我父朝夕相对从未离开他。此番晚生入书院求学,月末才能回来一次,晚生想着先生平日为我父医治已是费心,若再烦俗事实在是晚生之过。”
程叙言从怀里取出一物:“这是两张方子,一张美白,一张除皱。”
杜兰听得他话,嘴边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程叙言道:“若短缺银钱,由修哥和知礼卖掉方子就是。”他顿了顿,随后道:“本来这事是打算交给修哥,晚生知晓先生走南闯北多年,赚钱于您易如反掌。”别说卖方子,杜兰露面给几个富人看看病,调理一下身体,银子滚滚就来了。
“但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程叙言抬首与杜兰对视一眼,随后又垂下目光:“人也得自救,您说是不是。”
程叙言这话说的委婉,那意思表达的再直白点就刺耳了,道是升米恩斗米仇。
杜兰不收诊金已是大善,若再包圆药材费用,以杜兰的能力能做到,但结果恐怕不是杜兰想看到的。
人性如此,试探不得。
程叙言跑这一趟也是想告诉杜兰:他能解决银钱的问题,他不是说大话。他有这个能力。
后面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程叙言才离去。屋内一盏烛火摇曳,杜兰负手立在窗前仰望明月,月辉皎皎,比之日光柔和甚多,可杜兰心口闷得慌,清凉的夜风也难以疏解,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
程叙言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性和稳重,看事情透彻。他初见这孩子,只觉得这孩子温和外表下是掩不住的冷漠,他对程叙言感官平平。但也确实被程叙言的毅力和对其父的孝心打动。
时日久了,杜兰才发现他看走眼了,那寒冰之下还掩着一簇篝火,烈而不灼。
杜大夫辗转难眠,程偃亦是。他想跟儿子聊聊,却听见身侧平缓的呼吸声。
良久,程偃抬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眸中盛着怜惜和愧疚:爹会努力活下去,以后再不叫你如此辛苦。
次日天微微亮,程叙言准时醒来,他轻手轻脚起身没想到还是惊醒程偃。
程叙言温声道:“天还未大亮,爹再睡会儿罢。”
“不了。”程偃麻利的穿衣洗漱,待程叙言坐上骡车时,他也一并跟着。
程叙言:“爹?”
程偃在车内坐好,温和笑道:“你今日正式入学,我这个当爹的总要送送你。”
“……爹要认认路,待你休沐时好提前去接你,路上买上刚出炉的点心,热腾腾的你正好吃。”
“回来的路上,爹也想听听你在书院的事,有没有受欺负……”
程偃的声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过,悦耳动人。
程叙言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直到骡车在石门外停下,程偃倾身抱住他,语气有些急切:“你在书院好好的,受委屈要说。爹会好好治病,爹会健健康康,叙言……”
程偃声音已然哽咽,红了眼眶。以程偃心性坚固,叫他如此失态亦是情绪大起大落。
下一刻,程偃手臂一紧,怀中传来闷声:“我省得。”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二字:“走了。”
程叙言下骡车,头也不回的进入书院。易知礼揉了揉眼睛,低垂着眼:“偃叔,我们回吧。”
程偃:“嗯。”
万里高空之上浅蓝色打底,白云飘飘,太阳正在徐徐攀升,一看又是好日头。
第82章 舍友
中山书院的教学模式类现代初高及大学的综合体。
整个书院的学子分有甲乙丙三级, 程叙言脑海里自动对标,甲对标大学,乙对标高中, 丙对标初中。而每一级又分三等, 以甲级举例,分为甲一, 甲二,甲三。
万夫子与程叙言初见时, 道的那句“中山书院不缺秀才”, 不是故意哄程叙言。
甲级中颇多举人,年岁皆在而立上下。
程叙言摸了摸腰牌,蓝色的木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乙】,右下角标注【三】。他现在是中山书院乙级乙三学子。
不同于前日去面见山长时程叙言看到的林趣生意,中山书院学子们学习的地方宽广平坦, 有平坦大道,亦有石子小路,其中花树互相点缀,群鸟掠过其上, 一派和谐美景。
树木掩映间,一座又一座高楼拔地而起, 浮雕彩绘,既庄严又不失生动。它是教书育人的神圣之地,亦是呵护学子们成长的土壤。
而在高楼后, 丰茂碧绿的草场看不到头,那是中山书院的跑马场, 以铁丝网相隔的是演武场。君子六艺, 可不是只学书本。
程叙言收回目光, 朝最中间的高楼去,那里是乙级学子学习的地方。日头渐升不过未到巳时,于是程叙言在门处等着万夫子。
身后是读书人的相谈声,头上日光渐烈,他眯了眯眼。
不多时,程叙言的视线中出现一道人影,熟悉的面容正是万夫子。对方一身宝蓝色圆领长袍,贵气不失儒雅。
“走罢。”万夫子越过他朝高楼去,长长方方的建筑体,四角飞檐,周边立有平瓦矮屋,呈拱聚之势。
他们经过一间又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里面学子全神贯注学习,如果不是周围的建筑古色古香,学子们统一的月牙白衫方巾,程叙言恍惚以为自己在现代学校。
院长曾带着他们一群孩子去同城的学校参观过,半旧的公共汽车摇摇晃晃,载着他们跑了大半个城,那天日头大,一群人出了满头汗。
院长的眼神温柔,告诉他们好好念书,念书改变命运。
没多久,院里有孩子去学校念书了。而程叙言还是待在院里。
如今程叙言也来书院了,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很新奇也很雀跃,不过程叙言压住自己的情绪。
万夫子脚步一转,进入一间亮室,程叙言跟在他身后。
室内正在自学或温习的学子陆陆续续抬首,目光迅速锁定人物,他们打量着万夫子身边的程叙言。
昨儿个室内添置一套桌椅,众人心里隐隐有猜测,没想到这般快人就来了。
中途进入中山书院并非易事,有才亦或是权。众人不动声色打量程叙言:长衫,布鞋。
哪怕都是崭新的,也估摸着家底不丰。腰间的玉佩不过尔尔,也就胜在一二雅趣。
不过须臾,众人就对程叙言有了估量。看来是一位“才子”,只不知这位才子有多大能耐,见束发形式看来是未及冠,莫非已经考取举人功名了?
室内传来青年清润的嗓音,不疾不徐,缓缓做着自我介绍。
“…原来只是秀才…”不知谁低声咕哝一句,很快被掩去。
待程叙言话音落地,万夫子伸手点了点西南方,“那个位置是你的。”
程叙言朝万夫子拱手一礼,从中间过道经过,在空位落座。
不给众人缓和的时间,万夫子直接讲述去岁年末发生的时事,众人这下再无心其他事情,凝神静听。
万夫子语速和缓,但架不住他字字句句皆有物,众人不敢分一丝神,否则后面的内容联不上。
这一讲就是一个时辰,万夫子清了清嗓子:“今日的策论到此为止。”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室内传来阵阵哀嚎,“我中间漏了一段……”
“……谁有笔记啊…”
有的人开始收拾东西离开,有的人聚在一起讨论。
程叙言面色淡定,心里却止不住好奇。怎的夫子离开,学子也跟着离开。
“他们去学骑射。”前面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程叙言望去,对方一身月白色书院院服,面容虽不出众,却十分耐看。
两人视线交接,对方笑道:“敝姓聂,字双林,略长你三岁。”
程叙言顺势道:“聂兄。”
聂双林温声道:“乙级学子除却上午和下午必须听的课程,其他时间可自由安排。”
万夫子虽然跟程叙言介绍过书院相关,但是夫子和学子的角度不一样,有些细节难免忽略。
聂双林现在补上的这些细节对程叙言来说很受用,他默默记住。一番交谈后,两人关系拉近不少。午时相约一起用饭。
待两人身影远去,室内一年轻学子轻嗤一声:“姓聂的动作倒是快。”
其他人还处在观望状态,想看看程叙言实力。
中山书院的食堂同样宽大,处在学室高楼西北方,隔壁挨着学子们的住处。
聂双林和程叙言排队,同他们一样的有不少,还有一些明显小厮打扮的人提着食盒。
聂双林侧首问他:“你午后回住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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