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尹觉着,这俩人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不过,孩子有些为难。
就像李顾说的,这是人李家的孩子啊。
陈府尹看向荣烺,禀道,“殿下,臣看李赵二人情分已尽,再勉强过日子也是不美。只是这俩孩子,李监生非有德之人,可到底孩子姓李,给了赵氏似也不妥。”
咋这么不知变通?
荣烺问,“孩子可来了府衙?”
陈府尹点头,“臣令人将他们带来了。”因为公主殿下要来旁听,他准备充分。
荣烺道,“把孩子们带过来。”
俩孩子年岁都不大,男孩儿瞧着七八岁,女孩儿更小些,穿着干净的细布棉袄,拉着哥哥的手。荣烺摆摆手,“孩子不用跪了。我问你们,你们愿意跟你们父亲过日子,还是跟你们母亲过日子?”
俩孩子都往母亲那边瞅,李顾急的叫儿子,“尚哥儿!你傻了不成,谁跟着妇人过日子!”
男孩儿根本没理父亲,抿着嘴一脸严肃,拉着妹妹走到母亲身边。他面容也酷似其母,生的白皙秀丽,大声道,“大人,我们跟着娘!”
抬头一看,堂上坐的怎么不是老大人,而是小姐姐啊!
荣烺笑与陈府尹道,“孩子自己就知道跟谁好。”
陈府尹也觉这法子好,孩子自己选的,他道,“以后臣三五个月打发女衙司去看看俩孩子的日子,若果真好,就让他们随赵氏过。”
堂下赵氏大喜,再三叩头,“谢贵人谢府尹大人天恩!”
李顾已是恨的眼里蹿火,若非在公堂之上,怕就要打骂妻儿出气了。
接下来还有家产划分,这没什么好说的,陈府尹已经提前调查了李家家业。说来,酒铺子是真赚钱。
李家原本只剩一处老宅,二十亩近郊田地。赵氏开酒坊三年,便在冀州置下千亩良田,城中一处三进宅院,城郊一处五进大宅,还有外城三间铺面,另有赵氏开的酒坊一座。
陈府尹道,“李家祖业仍归李家。赵氏你后来置办的产业,因你们是夫妻,也要分与你丈夫些,你可愿意?”
赵氏十分爽快,“一切凭大人做主!”
陈府尹心说,真是个明事理的妇人。
陈府尹是这样给他们分的,冀州田地一家一半,城中宅院归赵氏,毕竟赵氏养孩子,城里有宅子便宜些。城郊大宅归李家,方便李家照顾近郊祖产。外城铺面一间给李家,两间给赵氏,另有酒坊也给赵氏。
陈府尹解释,“赵氏要抚养孩子,故而铺面多判一间给她。”
李顾急,“大人,旁的学生无议,酒坊原是我夫妻二人的,岂能都给赵氏?”
陈府尹十分瞧此人不起,沉了脸道,“你既自称学生,就该知道自己身份,监生不可经商,你要这酒坊有何用?”
“便是无用,学生也不想便宜赵氏?”
陈府尹斥李顾,“便是以后你们不再是夫妻,也曾有过数年姻缘!”他一指赵氏,“这也是你孩子的母亲!你多给她些怎么了?男子汉大丈夫,焉何这般没有胸襟!”
李顾被骂的双颊赤红,心下虽极舍不得酒坊这只金母鸡,却不敢再说话。
陈府尹将孩子、财产都给这二人分割好,颇觉功德圆满,看向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若无吩咐,这案子就这样判了。
荣烺接收到陈府尹请示的眼神,提醒陈府尹,“李监生砍伤赵氏,至赵氏面容毁损,这要怎么判?”
陈府尹心下一惊,这还要判?
连围观的闲散人等听到公主殿下清清脆脆的声音,都议论起来:这还要判吗?
荣烺看向陈府尹,“先时被殴打,赵氏未告,你自然不必管。今天赵氏告了,且伤人之事属实,身为父母官,如何能不管呢?”
第226章 灯灭之二十九
殿下
正文第二二六章
定一定神。
陈府尹为官多年,对律法尚算熟悉。
以夫伤妻,折伤倒是可以论罪。
只是赵氏脸上受伤,便是勉强也算不得折伤。
也不能因着公主殿下偏颇赵氏就胡乱判案,将孩子判给赵氏抚养已是按男子无德方归女子所养,破例了。
这是有法可循的破例。
无法可循,例如何破?
陈府尹斜签上前,躬身低语,说出这件事的难处,“殿下,夫伤妻者,折伤以下勿论。”
荣烺自打启蒙便有律法课,她看向陈府尹,“的确是有这一条。但那是论夫伤妻,如今他二人夫妻之义已绝,怎能还以夫伤妻而论?”
意思是,律法规定丈夫打妻子,只要不打的筋骨折断,就不犯法。可如今他们都不是夫妻了,难道还以丈夫打妻子论?
陈府尹心下一惊,饶是他在官场多年,也断过成百上千的案子,却也为公主殿下的明察善断心惊。
陈府尹此时才明白,公主殿下说来旁听,并不是想来看个热闹,人家是真懂律法。
陈府尹连忙一脸谦卑,“殿下说的是。”
坐回偏椅继续审。
这回好办了,公主殿下给他指了明路。陈府尹道,“李监生,今你与赵氏恩断情绝,已为陌路。你以物伤人,至赵氏流血。按律,当笞四十。”
“不过,你是监生,监生可免刑。但朝廷明文规定,监生有负德之行,可革其功名。今本府就先革你功名,再打你板子。”
今日先失财产再失孩子,如今连功名都被革了。
李顾面色惨白,如丧考妣,曲膝求饶,“求大人看在学生是被流言所误,一时冲动,误伤赵氏的面子上,饶恕学生这遭吧。”
此时,李顾也不死挺着架子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甚至要膝行过去求赵氏,赵氏带着俩孩子厌恶的躲开。
荣烺见堂上竟无人制止这样的恶心行为,不禁看向陈府尹,惊觉陈府尹一脸唏嘘同情。颜姑娘站在荣烺身后,见状大喝一声,“公堂之上,岂能由被告行哀兵之策!律法如山,岂是能随意更改的!还不拦下他!”
颜姑娘过年就十五,个子也高,旁人只当她是公主殿下的女官。见她说话,衙役们立刻上前拽回李顾,将他压跪在地。那年纪较小的女孩儿已吓的哭起来,赵氏搂在怀里小声哄着。颜姑娘缓一缓声音,“先把孩子带下去照顾,不要委屈他们。”
陈府尹此时已回神,连忙说,“对,孩子们先下去吧。”
公堂恢复肃静。
荣烺瞥陈府尹,陈府尹面色一辣,自签筒取出签子就要掷下行刑。结果,门口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大人请慢!草民有话要说!”
陈府尹望去,是位头发花白的拄杖老者。那老者颤声道,“草民乃东郊三十里铺的里长赵驽,也是赵氏父亲,草民有话,想为李监生求情。”
嗡——
的一声。
门口看热闹的闲汉先议论起来,“赵老汉,你为李监生求情啊?”
“你没说错吧?”
“天哪,难道的确是赵氏德行有亏?”
……
荣烺也是一惊,她的目光迅速扫过赵氏与其娘家嫂子,原她以为赵氏娘家无人,所以才由李监生欺负多年。
如今看来,倒是她想错了。
既是赵氏亲爹。
衙役检查过他身上未带锐物,便放他与搀扶的中年男子进去了。
李监生一见前岳父驾到,顿时激动的泪流满面。
赵氏与其大嫂在讶异过后也恢复镇定。
赵里长看一眼冷冷的女儿,再看一眼流泪的女婿,就是一声长叹。他跪在堂上,说起两家渊源,“我与阿顾的父亲是至交好友,当年我家里穷,李大哥家比我家好过。我家里兄弟姊妹多,住的地方都不富裕。李大哥就叫我在他家去睡,三不五时的,饭也在他家吃。有一年我生了重病,一两银子一副的汤药,吃了十副才好。我家里没钱,李大哥把他家的牛偷偷卖了给我买的汤药。李大哥对我有恩哪。所以,后来我两家结了秦晋之好。大人,求您看在李家恩情上,饶了我这女婿吧。”
要往日,陈府尹肯定得饶。
这过逝的李老汉听着的确是位义士。
不过,今时饶不饶得看公主殿下的意思。
陈府尹看向荣烺,荣烺问,“赵氏,你愿意谅解李顾么?”
赵氏捂着脸上隐隐作痛的刀疤,咬牙怒视李顾,冷冷道,“民女绝不谅解此人!”
赵里长见闺女这般心若铁石,登时大怒,指着赵氏骂道,“你这不孝女!当初我就说,妇道人家哪有抛头露面做生意的?若不是你一意出来瞎张罗,女婿岂会疑心?若你肯安安分分在村里过日子,现在还是一家子和和美美!皆因你不守妇德,方有今日之事!”
赵氏这种全无背景,却能在帝都张罗起偌大生意的人,绝不可能一点脾气没有。赵氏冷冷道,“不出来做生意,难道等着饿死么?说的跟李家天好地好,我回娘家但凡多吃一口饭,就是一个闺女三个贼!我做生意抛头露面不安分!我拿银子给你置房置地时,你不也欢喜的找不着北么?我拿银子给你当里长时,你不也乐的睡梦里笑醒么?你身上穿的潞绸长衫,是我买的!头上的金簪,也是我给你置的!你什么时候才穿上细棉布的鞋,是我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以后!”
“闺女不是贼么?你拿我孝敬时怎么不嫌是贼给你的呢?怎么不找你儿子要呢?”赵氏眼眸喷火,“你要还李家的情,你自己去还!你自己嫁给李家!你把你手里的宅子田地都给李顾!你自己去还!”
“拿别人的苦去还自己的恩!真是卑鄙透了!”
赵氏说话又急又快,直接揭了赵里长老底。赵里长刚做体面人的时间不长,故而格外重体面人的面子。如今被揭老底,当下脸色胀红,要去打赵氏,却是一句话没上来,两眼往上一插,厥了过去。
那中年汉子一把接住老爹,朝赵氏喊,“你少说两句!”
赵氏冷笑,“我在夫家受尽委屈,你们谁帮我撑过腰!我来府衙打官司,连李家叔伯街坊邻里都愿意为我说句公道话,我娘家人呢,除了大嫂,一个个缩头鳖似的躲着不见!到府尹老爷要打李顾板子时,我亲生父亲亲生兄长终于露面了,可他们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给李顾求情!”
“我为什么要少说!我心里有苦,我为什么要少说!”
话到最后,李氏双眸喷火,声音哽咽。
荣烺安慰她,“这世上是有许多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没钱时,嫌你穷。你有钱时,嫌铜臭。受了铜臭的好处,又跟你掰扯礼法拿辈份压你。越是无能无才的人,越是如此。不如此,他们哪儿还有活着的价值。”
荣烺道,“既然苦主表示不谅解,依律,打四十板。”伸手自签筒中抽出一支红签,啪的掷下堂去!
两个如狼似虎的持水火棍的衙役上前,一棍打在李顾背上,李顾应声而倒,一人用水火棍压住李顾的背,一人压脚。另上前一人,抡棍便打,啪啪啪啪啪,四十棍,转瞬即完。
李顾先时叫的惨,待打完,连声都听不大到了。
荣烺忽然问陈府尹,“你刚刚给他们分割家产,赵氏的嫁妆怎么没听你提?”
陈府尹道,“殿下,赵氏的嫁妆早便卖的卖当的当,不剩分毫了。”
荣烺轻哼一声,“说来,赵里长跟李顾还真是有些翁婿缘法,一个靠闺女养,一个靠媳妇养。老天生人,你们俩倒是天生一对。”
陈府尹百般愁绪都险被这话逗笑,门口看热闹的没陈府尹的定力,都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