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这么长吁短叹,倒像没见过他似的,”前桥道,“就连敏都百姓都评价他‘凶残暴戾’,你与他相识已久,不会才知道吧。”
卯卯皱眉道:“相识已久,是因着家中的关系。贵妃与我母亲是同乡,我和三殿下也总在时节庆典见面,因男女之防,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我又去哪里知道他的性情?”
前桥奇怪道:“你没怎么与他说过话,却听得出他家臣的声音?”
卯卯哭笑不得:“贵妃与母亲来往赠礼,都是托付这位林渠来府走动,我常听他的声音,也就记住了。”
原来是这样,幸亏她与老月豺有来往又不熟,才能获得免检资格,又不至于揭发自己。如今看来,对卯卯出手相助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卯卯也逐渐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道:“你在我这儿多住些时日吧,我去帮你打听‘十二寸玉’解药的所在,抑制毒性只是权宜之计,唯有根除可免后患。”
——
2.
自父亲亡故后,平国公府由母亲主事。卯卯身为独女,却在大事小情上做不得主,连留下前桥居住也要获得母亲准许才行。
好在国公夫人好说话,又对女客几无疑心。她不会荆语,听卯卯介绍客人是慕名参加节典的荆国商人,再没细问,叫下人拾掇出干净的客房,叮嘱了卯卯几句,就叫她们回去了。
“娘说敏都最近不太平,我表哥刚刚遭人殴打,街上也有人大肆缉盗,老金年纪大了,难免照顾我不周,娘叫我们近日不要出门了。”
这位好心的国公夫人大概想不到,敏都诸多不太平的始作俑者就在面前,入住于她安排的客房。趁下人收拾房间,卯卯拿来漂亮的小瓶子和一篮针线,要给前桥剪绒花做装饰。
“这房间闲置许久,看着单调,不如布置些彩色绒花,配上香薰,定教你心神康宁,心情愉悦。”
前桥怕她白费力气,忙道:“我躲过这阵就走,倒不必如此费心。”
“母亲孀居以来,几乎只同舅舅一家来往。家中很少待客,我也许久不曾邀请朋友啦,”卯卯道,“就当我想热闹一下吧,况且这是我做贯之事,并不费力的。”
她都这么说了,前桥只好客随主便,看卯卯熟练运剪,两人闲聊打发时间。
“那日同行的侠客,就是你夫君吗?”
她指的应该是成璧,前桥道:“是我夫侍……之一。”
卯卯顿时红了脸,垂头剪了朵绒花后,才接着问道:“那你有几夫侍啊?”
怕说真话吓到她,前桥好心地给答案打了半折:“大概八个。”却还是让卯卯吓了一跳:“八个!”
“也不是。”前桥科普道,“其中只有两位能叫‘卿子’,也就是被家族承认的夫侍,其余都是‘使奴’,没有名分,类似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卯卯接话道:“通房丫头?”
“对对对!”前桥点头,“通房仆役,就是这个意思。”
卯卯的脸更红了:“这么多男人,不会争风吃醋吗?‘一山不容二虎’,想来两个卿子经常打架吧?”
在卯卯的想象中,她大概像个金元宝,成日被几个男人抢来抢去。前桥乐了:“总体上相处和谐,虽然有时抱怨,可他们不敢闹到我面前来。”
“为何?”
“谁敢闹事,就是损了我的面子,我不容他。”卯卯好奇的模样激发了分享欲,前桥又道,“我那正卿就是个爱使性子的,酷爱耍威风欺负人。有次我忍不了,把他打包扔回娘家,他哭着央求我,他母亲也连连向我保证,我才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此后他就安分守己,不敢造次了。”
这些话有夸大之处,也算没偏离事实太多,卯卯眼睛都听直了:“竟是这样?那他们会因宠爱多寡心生不满吗?若你冷落了某人,他会不会离家出走,去找别家女子了?”
“找别人?是指不清不白跟着别的女人吗?荆国女子放着大把好男人不要,捡出轨的破烂做什么?”前桥摊手道,“再说有什么可不满的?既被冷落了,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花心思改正问题、提高自己,才能把妻主留住嘛。”
卯卯呆了又呆,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我简直不敢设想,大概只有荆国女人才说得出了。”
“荆国男人也这么说。他们在男德方面的自我约束之强,连我都望尘莫及。”前桥由衷道。
“等等,钱姑娘,我还有个问题,”卯卯小声道,“听闻荆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可若孩子并非自己的血脉,夫郎又怎会尽心抚养呢?”
前桥能理解这些疑问,也能听出卯卯没有恶意,毕竟它们也曾萦绕自己心头,没想到现在的她晋升荆国代言人,给别人做科普了。
“因为在荆国,生育和抚养是分属母亲、父卿二者的职责。谁在抚养时出力多,自然与孩子更为亲近,无论有无血缘关系,都会获得孩子的依赖和认可。当男子年迈、无力侍奉妻主时,就要靠孩子保障晚年了,如此一来,谁敢不在抚养中尽心呢?
“子嗣从母亲处获得生命,从父卿处获得关爱,这样才能健康成长、真诚侍奉双亲。若只因某人是名义上的父,即使他毫不出力,为人子也必须孝顺,那未免太悲哀了。那些不想付出的父卿,就让他晚年凄惨好了。”
卯卯消化了一阵,才默然点头,前桥笑道:“荆国和兴国毗邻已久,难道你从未听闻荆国的文化吗?”
“这么说吧,自打我学了荆语,才知平日里听到有关荆国的种种,与真实情况截然不同。”卯卯摇头叹息道,“国人口中的荆国淫乱放荡,女子玉体横陈,不知羞耻,群男轮宿,以此为乐,听得怕都怕死了。身为女子,少有机会走出国门,用这些话可以唬住人的,若女子都知晓在荆国活得多么自在,谁还留下做贤妻良母呢?”
哎,终于有个明白的兴国人了!前桥受够一路所见的刻意抹黑,没想到在敏都会碰上心明眼亮的姑娘。
卯卯是个可造之才啊!或许与她会说荆语有关。
“对了,你荆语为何说得那么好?我来兴国许久,遇见不少自称懂荆语的商人,可他们没你说得流利。”
卯卯对这赞美十分受用,开心道:“我对荆国很感兴趣,一开始条件有限,只能自己偷偷地学,后来家中来了个玉龙籍贯的绣娘,她荆语说得好,我又同她学了许久。”
“是这样啊……”
荆国幅员辽阔,各地口音微有差异。觐坞民众怎么说话前桥不是没听过,同京都正音并不相同。与其说卯卯的语言师承玉龙,不如说更像京都——也可能是那位绣娘走南闯北,乡音淡化的缘故吧。
“听闻京都繁华气派,五水原风景秀美,南郡更是奇峰美泽,气候宜人,钱姑娘去过这些地方吗?当真如此好吗?”
她提到的地名,只有南郡前桥还没去过,想到乐仪总将家乡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想必也是名不虚传。于是点头道:“荆兴两国景致不同,或许你很难想象这些风景,你若来荆国做客,我定带你实地游览一番。”
卯卯摇着头,语气怅惘道:“可惜我今生都没机会去这么远的地方了。”
“你是家中独女,夫人不放心你独自出门吧?”
“与其说身为母亲担心女儿,倒不如说替未来的婆家看着媳妇。”卯卯惨淡一笑,“在我们这儿,未嫁女子几乎不准出门,像我这般能读书识字者都是少数。若非母亲对我格外宽容,我会一直在府里待着,直到出嫁为止。你可知我最远去过哪里?是敏都的西城门,匆匆看上一眼,就回去了。”
想到两次见到卯卯,她都躲在密不透风的轿中,若非上次发生意外,她也不会抛头露面。
这惆怅有点眼熟,前桥总觉得在哪见过,后来才想起自己身边也有个胸怀天下山河,却只足践京都之人,去个玉龙雪山都值得他高兴半天——如此一来,也因着对梁穹的理解,更心疼卯卯了。
“不过,我也可以当我去过荆国啦。”卯卯狡黠地眨了眨眼,面上愁云消失一空,“我有个宝贝,你要不要看?”
前桥点头。她便派人去房间取来一个装饰精美的圆筒,解开搭扣,露出里面的卷轴,双手捧着递给前桥。
前桥小心展开,发现那是一份荆国山川图,精度差得像旅游纪念品,只在关键处以小图绘制风景,标出位置和地名。卷轴内另有一张薄纸,好似从图上描拓的,除原图线条外,又密密麻麻附加了许多注解,手绘多条河流和城镇。
卯卯笑道:“这是我根据书中记载猜的,有些地名只有大致方向,不知具体位置。但我时常看着这张图,想象荆国是何样风景,在梦里去了这些地方一遍又一遍。”
两张图纸张洁白如新,显然被主人精心收纳。前桥这下确定了,卯卯大概是个难得一见的“精荆分子”,她对荆国的热忱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也时常会想,这样一个国度是怎样运行的?皇帝是女子,大臣是女子,领兵打仗的将军是女子,为何女子如此柔弱,却能做王侯将相呢?每每问父母,他们总会说出荆国好些毛病,说那是夕阳政权,即将覆灭。”
她的目光从卷轴上移开,转而看向前桥:“可这么多年了,荆国还是好好的,不断失去领土的是谁呢?是兴国,还是兴人用傲慢筑成的心防?”
——
3.
若说前桥初来平国公府时,还对卯卯留有一些戒备,现在也因她这些话全放下了。一个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亲属和环境,至少能决定三观、愿想和努力的方向。
她看得出卯卯与别人不同,也意识到,她是自己在兴国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整个晚上,卯卯几乎毫无困意,缠着她问有关荆国的问题,后来实在撑不住,坐在桌案两头靠着墙面睡去。
等被发麻的胳膊疼醒,天已亮了,卯卯揉开眼睛,懊恼道:“昨夜聊得太投入,我竟忘记叫人查看你家附近的布防了。”
“没事,一会儿我写封家书,你帮带去就好……”
前桥揉着失灵的腰,同卯卯吃饱喝足后,写了封亲笔信,告知众人自己安好,会在平国公府多待几日,让他们互相照拂,勿要挂念。随后请卯卯记下地址,派人送到梁穹所在的旺福楼。
留在国公府,不仅能与卯卯作伴,还能等待解药的消息,比在客栈东躲西藏方便很多。
她在卯卯带领下参观平国公府,来到书房,发现卯卯果然收藏了不少有关荆国的书籍,甚至包括一本《藏钗记》。
卯卯道:“此书是我祖母所藏,如今已被列为禁书了。我经常阅读,可现在市面上的书越来越不好看,要么褒扬贞洁烈妇,要么称赞贤妻良母,很少有像《藏钗记》这般新奇大胆的文章。”
“嗯,”前桥点头附议,“新奇大胆的文章都是给男主角准备的。”
要么意淫左拥右抱,要么换头小黄文,那些畅销作品都是迎合男人的产物。兴国女人识字率低,对书本需求不高,市场充斥着为满足男人欲望书写的读物,纵有识字女子买书,也只能从这类作品中选择。久而久之,她们的审美倾向也会由此塑造,变成这些文学的拥护者——这可不是什么良性发展。
“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听祖母讲过不少女子勇敢追求心中所爱的故事,想来若是写成文章,也会视作异端,遭到封禁吧。”
前桥立即来了兴趣:“都有什么故事?你说说看。”
“让我想想……”卯卯思索一会儿,清清嗓子道:“那我就给你讲个‘投河妇’的故事吧。
“相传有位妇人常年遭受丈夫姑婆虐待,欲去河边自尽,一老妪路过,问她有无未了心愿。妇人道:‘我劝阻丈夫酗酒,他却嫌我碍事,将我打骂,愿我死后,他饮酒烧肠,痛苦身亡。’老妪道:‘这有何难?你且回去,为我织个鸳鸯肚兜,我便帮你。’
“妇人将信将疑,回家织布裁肚兜,晚饭做得迟了,又遭婆婆掌掴。她回到河边哭泣,重见那位老妪。
“‘怎么了?’老妪问道。妇人泣诉:‘婆婆多病,我不食不眠,尽心侍疾,今晚一饭,却受掌掴。愿我死后,婆婆病中无人照拂,不得善终。’老妪道:“这有何难?你且回去,为我煮锅肉汤,我就帮你。’
“妇人怜其年迈,煮了肉汤送去,而后望着茫茫河水啜泣。老妪问她缘由,妇人道:‘我曾有爱郎,却在出嫁前夕被丈夫强占,不得不辗转他乡。愿我死后,尸体顺河漂流回乡,见爱郎一面。’老妪道:‘这有何难?你回去美美睡觉,谁呼唤都不要应声,我就帮你。’”
前桥忍不住道:“这老妪像是骗她放弃自尽,好好活着的。”
卯卯道:“你接着听我讲啊——妇人辞别老妪后心身疲倦,索性回家睡觉。丈夫喝得酩酊大醉,问她肉汤怎么没了,婆婆撕了鸳鸯肚兜,骂她不知廉耻,她都不理。丈夫急火攻心,拿起灶旁的柴火欲打,谁知一脚踢倒酒缸,引得灶火烧了一身。婆婆慌忙去救,却被织布绊了一跤,也跌入火场。
“丈夫就这么烧死了,邻居将妇人和婆婆救出,妇人被浓烟呛得昏迷三日,重伤的婆婆无人照看,随后也死了。小姑知晓此事,将妇人告了官,说她蓄意纵火,谋杀丈夫和婆婆……”
“啊?!”
前桥起初还觉故事老生常谈,听闻转折顿时惊了,然而卯卯神秘笑道:“正巧新知县走马上任,得知案件,立即传唤妇人与小姑当堂问讯。听罢二人陈述,忽觉被告眼熟,下堂细看,认出正是当年未婚之妻。妇人与爱郎久别重逢,执手垂泪不已。知县痛斥小姑诬告,还妇人以清白。就这样,妇人没有投河,三个愿望却都实现啦!”
前桥笑道:“这故事……的确很新奇,那老妪想必不是凡人,既让妇人活下去,复了仇,又帮她找到情郎。”
“是啊,老妪就是奉阴婆嘛。”
前桥闻言心头一跳:“你说谁?”
“奉阴婆,我们信奉的神明,只有她才会化身老妪,帮人实现愿望。”
等等,善良老妪形象竟是那位邪神的化身?简直像是给前桥感动的心当头一棒,她冷笑道:“这妇人只‘献祭’了肉汤和肚兜,奉阴婆也会帮忙吗?”
“至少我祖母讲的故事里,是这样的。”卯卯接着从书架中找来一本书,翻到某页,对前桥道,“可在此处,故事变成了这样。”
前桥接过,见那故事同卯卯讲的大体相似,剧情发展却截然不同——有妇寻死三次,均在河边偶遇老妪,老妪听罢哭诉,没要肚兜或者肉汤,只要她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为婆婆织衣,婆婆眉开眼笑,劝阻儿子酒后打骂媳妇;第二件事是为孩儿煮汤,孩儿心满意足,在祖母迁怒母亲时出面解围。
第三件事是帮小姑赶蚊虫,助她安睡,妇人因此发现厨房失火,及时避免一场火灾。
全家感激妇人,妇人则道,多亏有奉阴婆提点,自己以忍让面对生活,否则还要一直活在怨怼中。
前桥傻眼了,卯卯讲的故事明明是鼓励妇人反抗,追求真爱,怎么到这书中变成忍字当头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或许是祖母不满意这故事,才改了它的情节吧。”
“你祖母是哪年讲了这个故事?”
前桥翻看书序,问卯卯道。卯卯寻思了一会儿,答道:“那年我大概五岁,应是十二年前。”前桥摇头道:“这书是五年前才刻的,年轻着呢,要我说,没准儿你祖母讲的故事才是原版。”
“什么意思?”
前桥冷笑,兴国的换头文学还少吗?连飞羽将军都能改成狐狸精,魏留仙都能变成畅销书中淫娃荡妇,何况一个没名没姓的民间传说?
“我是说,这种书面故事往往采自口耳相传的素材,再由笔者加工形成文字。它并非故事本貌,而是注入笔者观念,包含倾向的。”前桥举着书道,“在你们兴国文学史上,这已不是个例了,我估计二三十年前的刻书,才会有你祖母说的那个版本。”
“那样的书,恐怕要去我父亲的书房找了。”
前桥突然唤住她:“卯卯,你所了解的奉阴婆,是个怎样的神呢?”
“什么?”
“为何她会帮助女子追求新生,又用残忍的手段束缚她们,杀死婴儿,献祭妇女?她不是老妪吗?为何不同情关爱同类?这好反常。”
卯卯皱眉良久。
“神明是慈爱的,这一点不会错,错的是以神名义妄为之人。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疑惑。祖母说她小时从未听闻献祭之事,也不曾有那些骇人的祭司,不知何时开始,信徒和教义,都变得残忍野蛮起来了。”
果然如此!前桥只觉浓密的黑暗中有飞星一闪。奉阴婆的故事来源复杂,东西两派互相龃龉,难说不像那些民间传说一样,经过多重改写和攀附,才变成如今的面貌。查明这个过程,大概会离她想知道的真相更进一步。
“说实话,我来兴国的目的之一,也是调查有关祭司和献祭之事,卯卯,你愿意陪我找找,这变化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吗?”
——
4.
卯卯说他父亲和祖父有诸多藏书,这并非夸张,平国公甚至藏有一套三百年前的古籍,堪称镇斋之宝。她发动家丁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协助查找相关书籍,果然比两人努力更为有效。
按照成书先后,她们给选出的书籍排了个序,接着要将不同书中记载的同一故事分别誊出。其中包括奉阴婆起源、成神故事、相关神迹、祭祀方法和祭司能力,几乎发动府中大半会习字的下人同时抄录,场面热火朝天。
前桥震惊于人海战术的效率,卯卯道:“反正他们也是闲着,我再派人淘些古书来。等抄录完毕,我们再看就是了。”
卯卯说干就干,一日之内又收来几套不同时代的经义,这回有了范围更广的参考,获得结论将更加精准。
待抄得差不多了,前桥拿起时间最靠前的几张纸阅读,又拿出最近发行的刻书,粗略比照之下,眼前骤然一亮。
果然如她所想,这份三百年前的教义和现在的通用版本,简直有天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