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崇先让警卫员和其它随行人员安排在食堂用餐。他上了虎平涛的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神情保持着习惯性的威严,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会注意到其嘴角微微向上弯曲,有种在他身上难以看到的满足……或者应该说是得意。
寨子里有家餐馆,是个叫做依光罕的女人开的。虽说已经五十多岁了,身材却保持的很不错,手脚也麻利。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依光罕的馆子也一样,小虽小,却仍用竹篱分开,做了两个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的包间。
鱼很新鲜,是早上从附近鱼塘里送来的罗非鱼。加上切成细丝泡在坛子里自然发酵的酸笋,加点儿鲜红的辣椒,汤汁鲜美,酸辣可口。
鸡是现宰的。这边没有吃鸡血的习惯,而且是散养的小土鸡,一刀砍掉鸡头,随便几下拔掉鸡毛,掏空内脏,然后把各种佐料塞进去,再将整个鸡身从中间剖开,摆在铁丝网制成的烤架上……一系列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空气中很快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浓香。
韩剧里经常出现“烤五花肉”这道菜,傣味馆子里也有,却是用盐巴辣子腌过,整条肉直接放在火上烤至半熟,再用剪刀切断,在烤架上摊开,撒上各种调料而成。
第二百五八节 有多难?
最重要的灵魂调料是柠檬汁、切细的木瓜丝,还有百香果,也就是本地俗称的鸡蛋果混合在一起,酸味十足,很正宗。
边检站平时没有太多的活动,最大的组织性娱乐就是看电影。片子是省电影公司提供,专门安排人过来反映。包括虎平涛在内,干警们休息的时候都会来这里聚聚,换换口味。
虎平涛端起酒杯:“爸,我敬你。”
碰过杯,虎崇先抿了一口,赞道:“这酒不错。”
虎平涛笑道:“这是老板娘自己酿的米酒。您要是喜欢,等会儿走的时候我给您买点儿。”
虎崇先“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烤肉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在这儿工作还习惯吧?”
“还行。”虎平涛殷勤地给父亲碗里夹菜。
虎崇先继续问:“老杨说,你们前几天破了个武装运毒的案子,具体是怎么回事?”
如果父亲没有现在的身份和级别,虎平涛无论如何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压低声音,简单说了一下抓捕的前后经过。
虎崇先认真听完,放下筷子,神情严肃地问:“张青保死了?”
虎平涛缓缓点了下头:“我估计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那种防步兵手雷的威力我是知道的,安南的仿造品。缅国常年局势动荡,只要愿意花钱,枪支弹药什么都可以买。”
虎崇先平静地问:“对于张青保的家人,你们站上是什么态度?”
“青保的烈士申请已经报上去了,估计很快就能批下来。抚恤金和补贴一分都不会少,站里还专门搞了一次捐款。我不好捐太多,只捐了两千。”
听完,虎崇先沉默了很久,举起杯子:“干了。”
虎平涛明白父亲话里的含义。
这杯酒不是敬自己,而是敬死去的张青保。
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虎崇先忽然挪着椅子往儿子那边靠了半米左右,像老朋友那样,抬手重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然后用力搂住。
“我今天很高兴……你很不错。”
虎平涛怔住了。
记忆中,父亲从未对自己如此亲昵。甚至就连小时候,也很少有着类似的举动。
他一直很严肃。保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对自己不是打,就是骂。用武装带抽,还有棍子、皮鞋……总之什么趁手就用什么。
小时候自己也调皮,真正是被父亲打怕了,看到他就像看到最残暴的霸王龙,忍不住瑟瑟发抖。
虎平涛按捺着心中的激动,低声笑道:“爸,你喝多了吧?”
虎崇先鄙夷地瞟了他一眼:“这点儿酒算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参战,回国以后开庆功宴,一桌十个人,两箱白酒,我一个人就喝了半箱。”
说着,他神情忽然变得黯淡。
“当年,很多战友死在战场上。本以为从此和平,不会再打仗。可后来才发现,即便是和平年代,边境上仍然冲突不断,经常死人。”
虎平涛对此深有感触:“是啊!边检工作真的很难。”
虎崇先拿起酒壶,把两个空酒杯斟满,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他口中喷吐着浓烈酒意:“难……有多难?”
“小子,你应该多看看历史书。远的就不说了,就说咱们国家,一九九四年建国,第二年,也就是五零年,那时候才是真的难。”
“虽然毛11主1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可我们同时还要面对多达上百万的国1民1党残兵,多达上千股大大小小的土匪,还有多达几十万的潜伏特务,以及台湾、海南、青藏高原三大天险据点。”
“光头败退弯弯以前,已经在西南地区布置了所谓“西南游击根据地”,专门培养了四千多人的游击骨干。他们分散在云贵川的深山老林里,有着多达十五个游击区,土匪武装多达六十多万人,威胁着新中国大后方的安全。”
“在大西北,二十多万土匪顽固不化,还在做着武装割据一方的美梦。”
“我们想要解放海南岛和弯弯,却没有海军和空军。当年肖劲光大将转任海军司令,去沿海考察防务,因为没有军舰可用,只能向当地渔民租了一条破旧的渔船。渔民很惊讶啊:你是海军司令,还要租我的船?”
“新中国一穷二白,苏1联老大哥给了三个亿的贷款,周1总理精打细算,想要购买军舰解决渡海问题,可时间不等人,四1野的将士们眼见海军支援无望,只能冒险发起了海南岛战役。”
“你想想,没有海军,没有空军,就这样驾着木帆船渡海,还击毙了国1民1党第二舰队的司令官王恩华,愣是用木船打赢了现代化军舰,把当时的海南岛国1民1党总指挥官薛岳看得目瞪口呆。”
“还是五零年,我们想要休养生息,偏偏米国人要支持李承晚,于是抗美援朝开始了。”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一方是蓝星绝对的军事经济霸主,一方是刚从战争废墟里站起来的落后农业国家。就连我们当时的铁杆盟友苏1联,也不敢,也不相信志愿军敢正面硬杠米国。”
“家里有很多军事类书籍,你小时候也看过很多关于朝鲜战场的新闻纪录。宋时轮的第九兵团当时驻防在福建,为什么偏偏调他作为入朝主力?就是因为大西南、大西北的百万匪患,盘踞在国内各大城市多达几十万的特务,还有在海峡对面虎视眈眈的光头……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死局啊!”
“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在西南方向,尼赫鲁那个混蛋死盯着青藏高原,他死咬着“麦克马洪线”。”
“五零年,十八军的三万将士从四川出发,在没有公路可用,后勤极度匮乏的情况下,打响了昌都战役,紧接着就是拉萨远征。一路上困难重重,就连耐寒耐缺氧的骡马,都活活累死了三分之一。”
“十八军军长张国华将军说:为了西11藏人民的解放事业,我们爬也要爬到西11藏去。”
“打仗,打的就是经济和后勤。”
“我们那时候的经济状况有多糟?十四年抗战,四年解放战争,建国以后的经济数据惨不忍睹。与之前最高年份的数据相比,农业产值下降百分之二十,粮食产量下降百分之二十五,棉花和煤产量下降一半,钢产量下降百分之八十。”
“与这个相对应的,是庞大的,需要养活的人民。”
“因为四九年全国普遍受灾,还有四千万农村灾民和数百万城市失业人口需要救济。在这样的背景下,四九年的财政收入只能满足开支的三分之一。到了五零年,更是难上加难。犹豫物质严重短缺,通货膨胀数据十分恐怖:从四九年七月到五零年一月,短短四个月的时间,货币就膨胀了将近十四倍。”
“这样的基本盘,已经惨不忍睹了,可我们还要面临着防不胜防的恶意破坏。心怀不轨的资本残余势力,在经济方面不断发起亡命冲击。五零年初,“银元大战”和“米棉大战”相继爆发,国内十三个重点城市物价指数比一九四八年底上升、超过了整整七十倍。”
“这是什么概念?你换位思考一下:前年一百块钱能买一袋二十公斤装的大米。到了今年,想要买同等分量的一袋米,至少要花七千块。”
“在国际上,米国从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就开始了全面的经济封锁。”
“五零年一月,米国商务部停止精炼油对华出口。”
“同年二月,米国要求英国对华禁运。”
“三月,米国宣布《战略物资管制办法》,对机器设备、交通工具、金属制品、化工原料等六百多种商品,对华全面实施贸易管制。”
“四月份,米国以削减贷款为要挟,要求所有马歇尔计划援助的国家禁止战略物资至中国。”
“很多人认为,苏1联在那个时期对我们给予了很多帮助。我承认,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他们给我们的帮助非常大,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事情要分两方面来看,抗美援朝的时候,苏11联向我们出售了大量二战老旧装备。这些东西可不白给,足足要了我们四十个亿。从此,我们背上了巨大的还款负担,直到一九六零年,我们勒紧裤腰带,好不容易采用优质农产品和资源抵偿,将其还清。”
“所有这些,看上去已经够惨的了。”
“但这还不是全部!”
“安南和朝鲜,这两个曾经并肩作战的难兄难弟,也相继前来求援。”
“五零年一月,六十多岁的胡志明在山里赤脚走了十七天,绕过法军的重重封锁来到帝都,恳请新中国援助安南人民赶走法国侵略者。”
“五月份,金1日成来到帝都,请求新中国尽早在东北边境地区部署兵力。”
“我们都答应了。”
“我们让两万多人的安南军队入境修整,提供装备、给养和训练,用最好的资源,为胡1志明打造了一支铁血雄狮。陈赓大将、韦国清上将带着数十名身经百战的指战员亲赴安南,并在我们极度困难的情况下,拿出仅有的两千吨大米,全力支援安南人民取得边界战役的胜利。”
“在中朝边境,集中了四1野所有的朝鲜族战士,编成一个加强师,换上当时最好的武器装备,让他们带给金1日成。”
“儿子,好好看看吧!站在一九五零年的废墟上环望四周,没有一个国家给了我们实实在在的帮助。恰恰相反,添堵的,拖后腿的,倒是一大堆。”
“那一年,全世界都在享受着战后经济复苏带来的幸福。新中国只能饿着肚子,咬紧牙关,强忍全身的剧痛,一遍又一遍用不屈的怒吼,警醒自己千万不能倒下。”
“那一年,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平均体重只有五十二公斤,身高仅为一米六一,城市文盲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农村文盲更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甚至远远不如隔壁的印度。”
“五零年,宋时轮带着九兵团入朝作战的时候,连朝鲜人看了都摇头,觉得这样的“乞丐部队”怎么可能打赢米国人?”
“天漏偏逢连夜雨啊!四九年,一场全流域的洪涝灾害淹没了一点二亿亩耕地,粮食减产二百二十亿斤,灾民四千万,其中有一千万是无家可归,无粮可吃的重灾民。”
“五零年夏天,鄂豫皖连降暴雨,四点三亿亩土地被淹,一千三百万人受灾,津浦路铁路两旁一片汪洋,延绵数十里看不到头。”
“大灾之后又大疫,伴随着淮河大洪水,血吸虫病肆虐南方十二省市,患者将近一千万,疟疾在二十五个省市的一千八百二十九个县流行不退。丝虫病、钩虫病、黑热病……这些我们如今听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的传染病,在当时已然成为常态。”
“五零年,男性平均预期寿命只有四十岁,女性只有四十二点三岁。”
“这一切我们都熬过来了,拼着命熬过来了。”
“儿子,你玩过游戏,存过档。我现在也玩,我也知道存档以后在提档,就有无数种可能。”
“回望历史,有很多种可能。”
“那一年,如果我们接受了苏11联的要求,成为他们的卫星国?”
“如果非得等到海军舰艇到位,才发起海南岛战役?”
“如果因为惧怕米国而没有发起抗美援朝?”
“如果拒绝胡1志明的请求,让安南被法国人占领?”
“如果像民国那样,对淮河水患放任不管?”
“这其中只要有任何一个“如果”变成现实,那么新中国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看看那些走在前面的人,你还觉得难吗?”
虎平涛心中充满了惊涛骇浪,随之而来的是无限钦佩:“爸,你可真厉害,记得这么多的资料。”
虎崇先拿起酒,将自己的空杯倒满:“我最近在看书。”
第二百五九节 死者
“还是你1妈说的,活到老,学到老。”
虎平涛笑道:“所以您也学着玩游戏了?”
“没办法,都是逼出来的。”虎崇先有些无可奈何:“时间总会淘汰一些东西。以前看电视和报纸,现在只能通过手机接收外来的消息。就说这次来地州上开会吧!要求参会人员用手机扫码登录,要不是被你1妈1逼着用了几年,我还真不会这一套。”
说着,虎崇先露出几分得意和自豪:“有一大半来开会的老家伙都不会弄。呵呵,想起来就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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