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主和司机都没有变,还是最初的登记资料。
简而言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外贸。
做生意,讲究“信誉”两个字。
以大象木雕为例,红木和普通材质区别很大,但只要通过技术手段作伪,一般人很难从外表上分辨真假。
这些年东南亚的木雕作坊也出假货。毕竟红木原料昂贵,精美的木雕成品更是价值不菲。想要把假货做得惟妙惟肖,除了在外表苦下功夫,还得挖空心思,琢磨内在。
有些所谓的红木工艺品,其实内部已被挖空,用金属填充。这样一来,分量与真正的红木制品完全一样,加上特殊处理的拼接手段,就连行家也真伪难辨。
边检站每天出入的货品量巨大,虎平涛不可能对每一件商品都给予关注。但他善于揣摩人心,通过表面看到内在。
“c226”这辆卡车过磅的时候就有问题,主要是货品重量与对应表格上的不吻合。虎平涛看过随机抽检的木雕,当时就断定这是冒充红木材质的假货。
他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是表面上看来这么简单————一个从事外贸的商人,而且在这条线上前前后后跑了四次,已经积累了相应的人脉和资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剑走偏锋,玩起了假货?
难道他以后不打算继续吃这碗饭?
还是打算另谋生路?
虎平涛打算试一试。
“罚款五万”只是他随口一说,实际罚款数额根本没这么多,也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额外“加罚一万五”。
六万五不是一个小数,尤其是这种规模的外贸生意,这种程度的罚款绝对令人倍感肉疼。
虎平涛随口说是让货主去交罚款,对方问却连不问,直接就去了。
等到将其喊住,说出“六万五”这个数字的时候,货主丝毫没有犹豫,转身就走。
这不正常!
就算钱再多也不是这种搞法!
只有一种可能————货主急着完成检审手续,尽快通关。
为什么?
除非卡车上运载的货物有问题。
绝不是以普通木雕冒充红木大象那么简单。
面对多达六万五的巨额罚款,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说明这趟生意的利润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加倍!加倍!甚至极有可能继续加倍!
走私?
缅国那种穷地方,有什么走私品能满足如此巨大的利润差?
何况车内运载空间有限,装不下太多的东西。
大概率是毒1品!
看着被武装警员押往审讯室方向的货主和司机,虎平涛转身快步来到卡车旁边,弯腰拿起一个大象目标,同时命令其他人:“仔细检查,要特别注意木雕本身的木质纹理。”
伪造、填充、挖空……所有这些都不可避免涉及到物件修补。外部纹理非常重要,具有很大的迷惑性。
虎平涛先把大象木雕放在称上,以专用砝码称量,通过密度表,算出与材质之间的差异。有了详细的数据,他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
然后,用热水浸透的湿抹布在木雕表面缓缓擦拭。
这具大象木雕肯定有问题!但直接把木雕砸开,却是最粗暴且不合时宜的做法。
大象木雕应该是空的。然而仔细检查过后,在木雕腹部没有任何发现。这尊工艺品表面光滑,没有拼接过的痕迹。
虎平涛极有耐心地用抹布一点点擦拭,不放过任何一点凸起。
拼接沾合必然要用到胶质。以缅国人的习惯,大多使用木胶和鱼胶。
沿着大象耳朵的边缘,虎平涛仔细查找。
再往下,是大象鼻子。
他终于发现————就在木雕大象长鼻底侧,与耳朵连接的位置,有一条不易察觉的细密黑线。
锋利刀尖沿着黑线一点点刺入,完整的木雕开始变得松动。热水抹布反复浸润,大象鼻子终于松开,用力将其拔下,顿时露出空腔,里面填满了一个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
虎平涛满意地笑了。
他随手把木雕递给站在旁边的李通:“拼合口就在大象鼻子底下,照这个做,仔细检查……还有,车子本身也不能放过。细细查一遍,说不定有额外收获。”
李通手里捧着大象,佩服地说:“站长你真行啊!连这都能看得出来。”
虎平涛笑了笑,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咱们就是干这个的。警察对上毒贩,相当于天敌。”
李通抬头看着高高的货车挡板:“这一车子木雕,要都是这样,至少藏了几百公斤的私货。”
虎平涛粗略估算了一下:“不会少于半吨。那个货主胃口很大,一次就夹带这么多,怪不得听到罚款“六万五”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通疑惑地问:“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用真正的红木木雕,而要用普通材质的木雕冒充?”
虎平涛凑近李通耳边,压低声音:“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他故意在报关单上填写红木,就是为了让我们查出问题。你想想,假冒伪劣商品多了,但他的货不涉及食品,也不涉及工业原料,只要发现以后把单子改过来,按规定缴纳罚款就可以过关。”
李通顿时反应过来:“之所以这样做,是故意丢出来的诱饵?”
“是啊!用一个问题,掩盖另一个问题。”虎平涛点点头:“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思维,只要查出这批大象木雕不是红木,而是伪劣的普通材质,潜意识就会觉得这就是真相,不会继续往下深挖,何况货主已经认罚……呵呵,他就是利用这种心理,觉得我们不会继续追查。”
李通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实在太狡猾了。”
虎平涛抬起右手,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大家都在斗智斗勇,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想进来,我们坚决不让。所以无论任何时候,都要放亮眼睛,时刻保持警惕。”
李通用力点了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张青保。
……
傍晚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了————整车藏匿的毒1品多达七百五十公斤。其中有四百公斤海1洛1因,三百五十公斤冰块。
货主和司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从审讯室里押出来的时候,货主整个人都瘫了。
他一直在哭求。
“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也是没办法,生意难做,这些年一直没挣到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赚钱回去。我要是进了监狱,一大家子就完了。”
“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才相信了那些人的话,帮他们带货……警官,求求您高抬贵手,我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虎平涛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跟我说这些话没用,偷运的毒1品数量太大了,就算你再怎么认错也没用。你这至少是无期,甚至有可能直接判死刑。”
货主呆住了,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被吓傻了。
他是被两名警员硬生生架着拖走的。
……
一次就查获七百多公斤毒1品,这在西洛边检站历史上都很少见。
晚饭的时候,食堂大师傅特意给虎平涛这个检查组加菜:西红柿炒鸡蛋、油煎午餐肉罐头、凉拌青芒果。
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虎平涛就接到站长张光北的电话。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虎平涛有些不解,咽下嘴里的时候:“站长,啥事儿啊?我正吃饭呢!”
“叫你来就来。”张光北在电话里笑道:“让食堂的人给你打个包,赶紧的,你家里人来了。”
“啊!”虎平涛顿时睁大眼睛:“谁啊?”
“你来了就知道了。”张光北挂断电话。
……
拎着饭盒,虎平涛忐忑不安且期待地走进站长办公室,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父亲。
他穿着制服,虽是薄款的作训服,却一丝不苟。戴着军帽,扣着风纪,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坐姿。
看着站在门口踟蹰的虎平涛,张光北一直憋着笑。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虎平涛招招手:“小虎,进来。”
张光北随即让出位置,笑道:“晚上我给你换了班,你就陪你爸爸说说话,多聊会儿。”
走出办公室,他顺手把房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俩。
虎平涛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略显尴尬的表情:“爸,您怎么来了?”
虎崇先的眼神如钢铁般坚硬,他的上嘴唇饱满且略带潮湿,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是上了年纪,面皮上夹杂着很多黑色与棕灰色的斑点。
“我过来开会。州武装部的老杨也在。以前工兵营的老杨,小时候你管他叫杨叔叔,应该有印象。”
虎平涛点点头:“我记得。”
虎崇先刚硬的脸上释放出一丝温和:“他知道你在西洛。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一直夸你,说你表现不错,连续立功,最近还破获了一起武装运1毒的案子。我想着反正离得不算远,明天上午的讨论会不用参加,下午的总结我再回去,时间上来得及,就趁着今天晚上有空,来看看你。”
虎平涛笑了,心中充满了喜悦。
他很清楚父亲的脾气,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来地州上开会应该是真的,可要说到只是“趁着晚上有空来看看儿子”,这话的水分就很大。
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这趟是专程而来,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没必要点破。
“您吃饭了吗?”虎平涛感觉身体里涌动着一股激动热流,尤其在父亲面前,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恐怕永远都会存在的惶恐。
“没有。”虎崇先回答的很干脆,他目光随即落到儿子从走进办公室以后就一直拎在手里的那个塑料袋上。抬起手,指了一下,问:“这是什么?”
“刚才在食堂吃饭,刚吃到一半,就接到张站长的电话,说是家里有人来看我。”虎平涛把手里的塑料袋举高:“我就打了个包带着,等会儿再吃。”
虎平涛威严的脸上透出几分慈祥,他说话历来很直接:“附近有没有合适的馆子?”
虎平涛知道父亲所说“合适”两个字的含义。那指的是价钱便宜,味道还得不错。
当然,如果二者不能兼具,首先考虑的是前者。
“有。”他高兴地笑道:“我带您去吧!”
……
边检站距离最近的寨子有三公里,不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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