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志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被李涛训斥着只能一声不吭。
他低着头,满面阴沉。
……
晚上八点多,张建国和虎平涛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赶往河边广场。
这里是锦兴小区的外围,隔墙外面是人行道,再往外是行道树,与河岸之间是宽度超过五十米的空地。作为城市河道景观的一部分,河岸外围设置了绿化带,还安装了灯光亮化景观设备。整个广场呈狭长型,从傍晚到深夜人流不断。
吴永翰家里有事,临时请假。张建国和虎平涛开着电动车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见里里外外围了上百人,黑压压的一大片。
起因很简单:一群爱运动的老太太跳广场舞,音量开得很大,惹怒了旁边锦兴小区紧挨广场这一侧的住户。
报警的是个皮肤白净,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因为争吵,他显得很激动:“你们音箱开得太大了,我住在五楼,关着窗户都没办法隔音。”
“我孙女才七个月,吃过饭好不容易睡着,被你们音响一开,吓得直哭,根本哄不下去。”旁边,一个身材矮胖的老太太满面怒容。
“我儿子被你们吵得没办法做作业,明天交不出作业谁负责?”一个女人双眉倒竖,抬手指着对面连声叫嚷。
跳广场舞的老人平均年龄目测超过五十五岁,音箱自始至终开着。他们与小区住户面对面站着,丝毫不让。
“你们搞清楚,这里是公共场所,我们跳个舞怎么了?”
“就是,又没去你们家里跳,这犯哪条法了?”
“别把你们家里乱七八糟的破事都往我们身上推。孩子照顾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现在装修房子都用隔音玻璃,你自己没钱关我们屁事?”
张建国与虎平涛连忙走到人群中间,劝说着将两边分开。
住户那边,为首的中年男子实在气不过:“警察同志,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旁边的人大声嚷嚷起来:“这些老不死的不讲道理,把他们的音箱砸了!”
对面,身穿红色舞鞋的老太婆双手叉腰,连声怒道:“我看看你们谁敢砸?只要动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明天我们所有人去他家里呆着,进不去就堵门,有本事就试试看!”
“都少说两句!”张建国看了一眼正在劝阻户主方的虎平涛,转向面对着音量最大的老太婆:“郑玉仙,又是你……怎么,不在紫薇花园那边跳了,换地方了?”
六十多岁的郑玉仙有些惧怕张建国,她眼睛里闪烁着怒怨的目光,双手反叉着腰:“这边地方宽,凭什么不准我们来?”
张建国神情严肃:“你这舞蹈队噪音扰民不是一次两次了。在紫薇花园那边我就处理过十几起。怎么,那边投诉太多,就跑这边来了?”
郑玉仙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她怒视着张建国:“那边不准我们跳,这边也不行。你自己说说,我们能去哪儿?大伙儿都上了年纪,平时就这么点儿爱好,你们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我们该怎么办?”
张建国耐心劝解:“没说不让你们跳,只是让你们把声音开小点儿。你得为别人想想,音箱开那么炸,人家怎么休息?”
不等郑玉仙回答,旁边蹿过来一个老人,不满地瞪着张建国:“这来来往往都是人,声音开小了根本听不见。再说了,跳舞就得音乐大才有感觉,我们这是响应国家号召,全民健身,有什么错?”
张建国也来了火气:“全民健身不是让你制造噪音。好了,不说了,老规矩:你们要么把音量关小,要么跟我去所里,自己选。”
以前都这么处理。
夕阳红舞蹈团肯定选第一条,谁也不会闲着没事来个派出所夜间游。
老人们降低了音量,锦兴小区的住户们也渐渐散去。
张建国和虎平涛没有离开,他们坐在电动车上,看着远处那群载歌载舞的老人。
“得守在这儿。”张建国双手摆在方向盘上,很是无奈:“我们前脚走,他们立刻就会加大音量。以前就这样,住户又会不满,又是继续拨打110,我们还得接着过来。”
“郑玉仙以前是面粉二厂的会计,也是工会副主席。她退休后组织了这个夕阳红舞蹈团,专业水准什么的谈不上,纯粹就是一帮老人自己高兴跳着玩。她们以前在面粉厂旧宿舍那边跳,旧城改造把房子拆了,建成现在的紫薇花园。从前没人投诉,是因为她们都在一个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紫薇花园除了面粉厂职工回迁的部分,还有好几幢对外销售的商住楼。她们每天跳广场舞,新来的业主当然不干,为这事闹了很多次。”
虎平涛眯起眼睛问:“张哥,《治安管理法》对噪音扰民有相关的规定,为什么不照章执行?”
“这涉及到城市管理的问题。”张建国道:“噪音扰民这块归环保局管。我们这边接到投诉,都会转交给环保部门。比如施工和工厂产生的噪音,就由他们负责核查,然后根据实际情况开具罚单进行处理。”
虎平涛敏锐抓住了问题关键:“广场舞也归环保局管?”
“按道理是这样,可是环保局不认。当然他们也不是直接拒绝,而是延缓处理。”张建国看着远处,苦笑着摇头:“噪音扰民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住户有问题只会打电话报警,不会打给环保局。再说了,跳广场大多是夜间,白天较少。环保部门跟咱们不同,他们上班是朝九晚五。小猫你看看表,现在都九点过了,环保局有哪个部门还在上班?投诉有用吗?”
第十五节 老太太的春天
“咱们警察就不一样了,110指挥中心的所有接警信息必须马上处理。为这事我们与环保部门接洽过很多次,每次结果都一样,到头来,老百姓还是把问题归结在我们身上。可我们冤啊,这事真不归警察管。”
虎平涛轻轻点头:“这是法律法规的问题,还有就是执行力度。”
张建国道:“《治安管理法》的确有对噪音的测准与处理规定,前提是必须有测准的仪器。这个很难界定。不瞒你说,所里有一套噪音检测仪,却根本用不上。办案子得有证据,噪音扰民也一样。你别看郑玉仙这些人老了,人却很精明。每次远远看见我们的车开过来,就赶紧把音箱关小,你说说,这样一来怎么测准?”
虎平涛笑了,他真切感受到张建国的无奈:“等我们一走,她们又把声音开大了。”
“这就是民事纠纷与案件最大的区别。”张建国颇有感触地说:“其实郑玉仙那个老太太说得也没错。她们老了,国家也提倡全民健身,组建夕阳红舞蹈团是好事,如果有合适的活动场地,她们也不会噪音扰民。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人指着鼻子骂。”
虎平涛陷入了沉默。
这涉及到整体城市规划,个人意愿无法改变。
……
星期天,难得的休息日。
虎平涛早早来到河边广场,坐在干净的石阶上,看着不远处那些载歌载舞的老人。
从第一次跟着张建国处理噪音扰民问题,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郑玉仙的夕阳红舞蹈团更换活动场地,导致锦兴花园住户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报警。来的次数多了,连虎平涛都觉得厌烦。
问题是无法根治,只能劝解。
小区里的住户也恼了。
昨天晚上有人从楼上扔了一袋粪便下来,溅得满地都是。
作为报复,楼下跳广场舞的人直接把音量开到最大。
耳原路派出所先后派出两个巡逻组过来处理,直到十一点半,看热闹的人群才逐渐散去。
一曲《最炫民族风》临近末尾,看着差不多到了舞蹈团结束活动的时间,虎平涛站起来,耐心等着郑玉仙收拾好东西,这才走了过去。
“郑阿姨,您好。”他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
有钱难买老来瘦,郑玉仙也不例外。虽然喜欢运动,可她的腰围至少超过一米五。这几天因为跳广场舞噪音扰民被锦兴花园的住户投诉,这个叫做虎平涛的年轻辅警连续三天给自己做了笔录,并且签字,那张英俊帅气的面孔已经成为郑玉仙最不喜欢的记忆之一。
“有啥事?”老太太警惕地盯着他,右手紧拽着装有舞蹈服装的拉杆箱,气鼓鼓的仿佛看待阶级敌人:“小伙子我告诉你,我们今天音乐开的不大,最多只有平时的一半。谁要是还不满意,你让他冲我来。我们就跳个舞,又不是搞破坏,别弄得上纲上线。”
“没人报警。我就是找郑阿姨您说个事。”虎平涛脸上笑容依旧:“是好事。”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虎平涛嘴甜,“郑阿姨”长“郑阿姨”短的,的确让郑玉仙老太太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颜值即正义,英俊相貌在这种时候也能得到一些加分。郑玉仙心中的戒备与隔阂感顿时消除了大半,尽管她绷着脸,硬邦邦的,语气却比刚才舒缓了许多。
“好吧,我就听听你到底想说啥。”老太太是北方人,虽然户口早已转到了滇省,口音却一直未变。
“是这样,郑阿姨你们的舞蹈团成员大部分都是面粉厂退休职工。面粉厂属于白井社区。再有一个多月就到中秋了,街道办事处要搞文化艺术节,白井社区归新镇街道管,你们舞蹈团愿意参加吗?”
“愿意!当然愿意!”郑玉仙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之前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画面被她选择性无视:“小虎啊,这参加比赛是不是先得报名?该怎么弄?”
“报名表我给您带来了。”说着,虎平涛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的表格,展开,递了过去:“相关的内容我已经填了,郑阿姨您只要把个人身份资料补全就行。”
新镇街道办事处与耳原路派出所是兄弟单位,每年都搞文化艺术节,今年是第三届。这种文化艺术节主要针对辖区内的企事业单位,规模不大,群众参与为主,评奖还是其次。
郑玉仙对此并不陌生。
夕阳红舞蹈团早已成立,算算时间甚至比街道办事处举办的首届文化艺术节还早,可舞蹈团一次比赛也没有参加过。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名声不好,噪音扰民;二是舞蹈团纯粹自娱自乐,谈不上什么专业水准。“舞蹈团”这个名头只是听起来不错,实际上就是一群老太太跟着音乐节奏伸胳膊动腿儿。
“小虎啊!真是太谢谢你了。其实我早就知道艺术节的事,只是最近事情多,没来得及去社区报名。”
郑玉仙这话是在自抬身份。她一个退休老太太,除了周末女儿带着孙子过来玩,要帮忙照顾一下,平时基本上都是闲着。她早就想参加街道办事处的艺术节,只是一直在犹豫。前几届艺术节的时候郑玉仙都去现场看了,那些参赛的老年歌舞队虽说年龄结构与自己这边差不多,但其中有很多是专业人士,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甚至还有省花灯剧团的几个老演员……相比之下,面粉厂夕阳红舞蹈团根本上不了台面。
噪音扰民也是个问题。这些年被投诉多了,郑玉仙在派出所留下的笔录文件至少超过十份。别看她平时嘴硬气盛,实际上还是惴惴不安。正因为如此,她不敢去社区申请参加每年的文化艺术节,生怕这些事情被当众抖出来。
虎平涛拿出来的这张表格简直就是天降馅饼。在郑玉仙看来,最担忧的两个问题解决了一半,而且还是最重要的部分。
“呵呵,我经常去社区办事,填送表格什么的都很顺手。郑阿姨以后您有类似的事情就说一声,我帮您办。”虎平涛这几天没闲着,他从张建国那里详细了解了面粉厂舞蹈团的问题,今天这张申请表算是对症下药。
“那……那怎么好意思,这太麻烦你了。”老太太喜不自禁,脸色有些涨红。
虎平涛趁热打铁:“郑阿姨,其实您那天晚上说得没错,国家提倡全民健身,你们平时唱歌跳舞这是好事。身体健康少吃药,对大家来说都是好。就像那句话说的:老人健康,是子女最大的幸福。您以前在面粉厂工会担任职务,退休以后还能组织大家一起活动,您这号召能力没说的,是这个。”
他伸出右手,翘起了大拇指。
这番夸奖顿时让郑玉仙得意起来,老太太乐得“哈哈”大笑,之前的不快与戒备一扫而空。
“郑阿姨您是前辈,我是后辈,这私底下我得劝劝您。”虎平涛压低音量,诚恳地说:“跳舞是好事,在哪儿跳也是您的自由,可您不能影响别人。您设身处地想想,要是您孙女在家里睡着,突然一下子外面放音乐把孩子吵醒了,您会不会发火?会不会出去找到放音乐的人骂一顿?”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凝固起来,很快变成了讪笑。
“我知道郑阿姨您是好人。”虎平涛在大学选修过心理课程,成绩优秀,他一直关注着郑玉仙的神情变化:“昨天晚上我们没接到关于你们噪音扰民的报警,今天早上我过来一看,郑阿姨你们跳舞的时候把音量关小了很多,只有平时的一半。这就很好啊!没人投诉,大家都满意。”
谁都喜欢被人夸,郑玉仙人老成精,这些道理她都懂,虎平涛之所以帮着填表,其用意在她看来一清二楚。郑玉仙不禁乐了:“小虎啊,你这孩子挺会说话,要是张警官也像你这样……呵呵……”
“张哥是我师傅,他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虎平涛连忙解释,然后趁热打铁:“郑阿姨,平时跳舞的音量问题,我建议你们还是买个无线耳塞,用起来方便,更重要的是不会影响到周围的人。”
说着,虎平涛拿出自己的手机,滑开网购页面,点出之前帮着看好的几款无线耳塞。郑玉仙看得频频点头,但只是看看,没有说话。
耳塞虽好,却要花钱。何况平时用音箱习惯了,谁也不会主动更换。
看着嘴上答应,实际上不会有所改变的老太太,虎平涛笑着使出了杀手锏:“郑阿姨,这次参加文化艺术节,我保证你们可以拿到三等奖。”
郑玉仙愣住了。
拿奖?
就我们夕阳红舞蹈团这水平?
“小虎,你在开玩笑吧?”郑玉仙从一开始就抱着参与为主的念头。她老虽老,脑子却不糊涂。
“要不咱们打个赌吧!”虎平涛笑道:“如果这次艺术节比赛郑阿姨你们得了三等奖,那就听我的,以后活动不要再使用音响,全都改换无线耳塞。”
第十六节 反应
这话语意双关,郑玉仙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明白了虎平涛的意图,但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小虎,你……你确保我们能拿奖?”
虎平涛脸上仍然挂着令人猜不透的微笑:“前提是郑阿姨您必须按照我说的做。”
“以后不用音箱,所有人都用无线耳塞?”
“是的。”
“那好,我就信你一次。”
……
虎平涛并非空口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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