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文判官摀着被贯穿的心口,俊逸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目睹伙伴受伤的武判官则焦急地顾不得还有人质在敌人手中,衝上前一剑斩去,不知名者笑着抽回剑,任由文判官扑倒在地,再一把推开段承霖,往后迈了几大步,退到马尾少女的攻击范围外,身体发出蓝光。
「本上人很忙,没时间继续陪各位玩,武判官,你与其浪费力气追击不如带文判官回地府看还有没有救,后会无期。」
说完,蓝光大炙,模糊了不知名者的身影,不过三秒的时间道场内便没了他的踪跡,武判官对着人消失的方向嘖了一声,奔回伙伴身边,她皱着脸,一副快哭的模样抱起逐渐变得透明的文判官。
「阿文、阿文,撑着点,我带你回去找地藏大人修復魂元。」
几乎维持不住形体的文判官听到她的话点点头、抬起手,用手指弹了下马尾少女快打结的眉心,闔上眼,化为点点银光消失,遗留一颗黑色圆球,武判官拿出一个八角盒,将圆球收进盒里,回头找寻另一鬼。
「阿霖、阿霖!」
「嗯?什、什么?」
刚才被推倒的段承霖愣坐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直到马尾少女叫他,才慌忙回应。
「走吧,我们要赶快回地府才能救阿文。」
「我……我们?包括……我?」
「当然啊!」
「可是、可是我……」
段承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犹豫,武判官不明白、也不想管眼前的鬼为何突然怯懦起来,焦急的她伸手抓住对方的上臂拉起身,接着把鬼扛上肩。
「不要废话,快点走啦!」
说着,武判官脚下一点,硬实的地板开始变得柔软,出现一圈又一圈黑色的涟漪,浸染四周,站在中心点等待涟漪转为旋涡时,她听到自己肩上传来微弱的道歉声,她不明就里的回问。
「为什么要对不起?」
「因为我……文判官……」
段承霖垂下眼,罪恶感排山倒海涌来。
如果不是他被作为人质,文判官也不会受重伤……
武判官闻言,直接否决了他。
「该揍的是那个混帐变态,不是阿霖你的错!」
「但是……」
「你放心,阿文跟地府签的卖身契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精打细算的阎王大人不会让他就这么消失的。」
武判官说完便纵身跳下黑色旋涡,踏上冥世归途。
※※※※
段承霖原以为前往地府的路上会困难重重,毕竟他对下界的知识来自于人世各种民俗传说,而那些故事里都形容进入地府需跋山涉水、经歷重重关卡,例如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没想到和武判官跳下旋涡后只一眨眼的时间便站在一块刻有「忘川—奈何桥」几字的大型黑色石碑旁。
「因为新鬼入地府要先审查,所以得照程序走那些关卡,我是官差,有官差的便道。」
武判官一边领头疾行、一边解释,尾随其后的段承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接着放眼打量起自己所踏足的地方。
那是片宽阔的广场,灰黄的泥土地上佇立了大量的魂魄,他们整齐划一地列队,有如训练有素的军队,而每一区块的队伍前方都会有个穿着灰袍的鬼差挥着三角旗、吹着哨子,控制所有鬼走在数条红绳拉起来的范围内。
看着他们鱼贯地朝奈何桥前进好一会,段承霖发现,大部份的鬼都很安静、乖巧、服从鬼差们的指挥,但依然有少数的鬼不受控,东张西望想找机会脱队,或许是因为鬼数太多,鬼差们也无法顾全,那些鬼成功的机率高达九成,然而只要他们一偏离红绳道路,连哀嚎都来不及,转眼就化做黑气,不剩一丝魂渣。
意外目睹惊异的一幕,段承霖瞪大眼,喊了武判官回头查看,马尾少女却只是见怪不怪地耸耸肩。
「自从上下界大战之后,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怨念和恶意飘下来,普通鬼没有抗衡的力量,所以只要一离开结界就会被侵蚀。」
武判官望向天空,段承霖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抬头,果然看到他以为的黑夜其实是一层厚厚的雾,从里头飘下来的黑气往四面八方扩散,除了被结界保护的鬼们,都会沾染上,只是黑气过于细小,不仔细看的话难以察觉。
「那、那我……是不是也……」
突然,段承霖想到自己也是隻不在红绳道上的普通鬼,吓得开始检查是否有哪里缺了魂,武判官拍拍肩安慰他。
「放心,你魂元里的阎王令足以抵挡那些怨气,不过这里对你来说还是有点危险,要小心喔!」
「喔、好。」
段承霖简短答应后不敢大意地紧跟在马尾少女身后,他们越过大排长龙的鬼来到忘川河堤上,底下红黄夹杂的河水涛涛,捲带着漂浮在水面的无数灰黑色人脸流淌,那些面孔有的挤在一起瞧不清五官、有的瞪眼吐舌、有的锁眉垮脸,各式各样、不胜枚举,怎么看怎么诡异。
段承霖对鲜艳的河水皱了皱眉,想着闪越远越好,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孔在眼前流逝,为了看清楚点,他离了马尾少女身边往前走。
「欸,阿霖你要去哪?」
武判官发现段承霖越过自己直直往忘川走去,赶紧伸手拉回,被挡下的鬼抖了抖,一脸大梦初醒的样子。
「刚刚发生什么事?」
「因为你一直盯着河水看,所以差点被牵走,忘川里那些怨魂会化成亲朋好友的样子来引诱你入水,普通鬼一旦掉下去就会和牠们融为一体,再也回不来了。」
「呃、这么恐怖……」
「对啊,所以刚刚才要你小心。」
再度叮嘱完段承霖,马尾少女扬起手向站在桥头、值班中的鬼差挥手,一见到她,穿着一黑一白的两名少年立刻举手行礼。
「我们要过桥。」
武判官从口袋里掏出官印递给鬼差检查,对方却摆摆手表示不需要。
「咱们和您这么熟了,就算化成魂渣都认得。」
「不过这位挺面生,他是……?」
鬼差们将目光放到站在马尾少女后面的段承霖身上狐疑打量,武判官闻言暗叫不好,她忘记就算是特殊状况,普通鬼也要先登记取得通行证才能过桥,但眼下没有时间再去办手续,只好硬着头皮解释。
「呃、他、他是那个……阎王大人特别提拔派来帮忙的,有阎王令,要看吗?」
话落,清秀的脸蛋划上一抹灿烂的笑容,两名鬼差互看一眼,同时摇头说道。
「哎唷,不用啦,您又不是文判官大人,小的相信您,来,过桥吧!」
「谢谢你们啊!」
武判官僵着微笑道谢,拉着段承霖再往前走几步等待,开桥的鬼差走到立于堤岸上的其中一根石柱旁,拿出令牌嵌入上头的凹洞里,瞬时,数以千计的红色光束密密麻麻地罗织成一条横跨忘川两岸的吊桥。
「阿霖,待会就一直往前,不要看下面也不要回头。」
上桥前,武判官神情严肃地又警告了一次,有了方才的经验,段承霖打定主意目不斜视、全程盯着马尾少女的后脑杓。
他们以最快速度过了桥、越过接在河堤后只栽了寥寥几株枯树的庭园、来到一扇漆红大门前。
武判官用官印开了门、走入大厅,磨得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反射着挑高天花板上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富丽堂皇又现代化的装潢完全颠覆地府在段承霖心目中阴风号号、森冷可怖的印象,若不特别说明还以为自己是来到人世市中心的高级办公大楼。
坐在柜檯穿着套装的女鬼看到他们立刻微笑点头打了招呼,但武判官没理会她,拉着段承霖直奔电梯、按下地藏府所在的地下六楼,从电梯门关上开始不到十秒的时间里,马尾少女已喃唸了不下十数次「快一点」,待抵达的提示音响起、门开啟,她便跑百米似地衝出去。
「武判官、等一下!」
段承霖竭尽全力追赶,但仍然落后一段距离,他们一前一后在泛着暖黄光芒的莲花灯排成的廊道上左弯右拐,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特别清晰,你追我赶一阵子后,武判官终于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门上掛着写了「地藏府」三字的木匾。
她抬起手碰碰碰地连敲好几下门,没多久,木门咿呀一声开了个缝隙,一名抱着白色柴犬、绑着双髻的十岁女孩从里头走了出来,武判官看到女孩立即趋上前、蹲下让自己与对方同高、并拉住她细小的手臂。
「小莲、小莲,地藏大人在吗?我有急事要请大人帮忙!」
「在是在……可是地藏大人他从地狱回来刚入睡……」
目莲对武判官的请求感到为难,地藏每到地狱渡鬼会耗损很多力量,总要睡上大半个月才会起来。
听到坏消息,马尾少女失望地垮下肩,愁容满面。
「那怎么办……阿文、阿文他受伤……会来不及……」
武判官从怀里拿出并打开装着文判官魂元的八角盒子,里头的黑色圆球中心已出现破洞,洞的规模有扩大的趋势,她由蹲姿转为双膝跪地,捧给目莲。
「小莲、小莲……拜託你……阿文他被一把奇怪的剑伤了魂元,已经无法现形,再不修好我怕他……他会……会……」
一想到相处了几百年的伙伴可能会就此消失,武判官说着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豆大的血珠落在地板,有如一朵朵艳红的彼岸花,令目莲更加不知所措。
「哎哎、武子姐姐……鬼哭伤魂,你、你别哭、别哭啊……」
「拜託……拜託地藏大人救救阿文……」
「可地藏大人他……」
「求求你……帮我上报给大人……我给你磕头!」
除了哀求,武判官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端着盒子、拿自己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往地面撞,吓得目莲赶紧伸手阻止。
站在一旁的段承霖从武判官的行动中明白那位地藏大人或许是唯一希望,自觉要为文判官受伤负责的他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五体投地。
纵然他的请求无足轻重也要一试。
「文判官是因为我才会受重伤,拜託您,请您救他!」
「代城隍大人怎么连您也……不对,您还未上任……哎唷……我……你们……你们别这样啦……」
段承霖的举动让目莲彻底慌了,她是想帮忙,可真的帮不上忙啊!
这时,白色柴犬挣脱了女孩的怀抱,牠跳到地上后走到武判官跟前,举起一隻前爪抵住她正要砸上地的额,马尾少女泪眼汪汪地抬眼看着面前的小不点。
「諦听……地藏王大人……」
「武子丫头,你很清楚地藏大人一旦沉眠就得要时间到才会醒,本汪劝你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去求求十殿王或阎王看有没有办法吧。」
「可是……万一……万一……」
「那也是文判官的命。」
说完,諦听汪了一声以表惋惜,然后摇着捲曲的尾巴走回地藏府,目莲瞧了跪地的武判官和段承霖好一会,才带着歉意福身离去。
地藏府前求助无果,武判官闔上八角盒的盖子收回怀里,低下头,双肩一颤一颤,段承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很清楚她在哭,看着马尾少女伤心的样子,他想出言安慰,张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甚至,他怀疑自己是否有安慰的资格。
半晌,武判官终于收了抽泣声,用袖子胡乱抹去纵横脸上的血泪,决定下一步。
「走,我们去找十殿王!」
马尾少女通红的双眼透着坚毅,催促段承霖赶紧起身,得把握时间找到能修復文判官魂元的方法。
他们离开地藏府前往十殿王所在的楼层,两鬼三跪九叩一殿一殿地找、一殿一殿地求,可还留在冥世的大鬼们皆表示无能为力,孟婆收到平等殿捎来的消息后求得了转轮王的同意,将他们带上了阎王殿。
阎王坐在高位,让武判官解释前因后果,马尾少女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他们的遭遇,阎王听完一反平时漫不经心的神态,皱着眉坐直了身子。
「汝说文判官是被混了诛仙剑碎片造的武器所伤?」
「啟稟大王,没错,下官和文判官的结界完全不敌那把剑的力量,只有阿霖魂元内的阎王令尚能与之抗衡。」
武判官说完,阎王一双杏眸扫过同样跪在殿下的段承霖一眼,然后将视线挪到坐在一旁的转轮王身上。
「汝怎么看?」
「我刚才看过文判官的魂元,无法可救。」
「如此严重?」
瞇起眼,阎王示意孟婆将文判官的魂元呈上,孟婆福了身后小心翼翼地把八角盒子交过去,里头的黑色圆球已变成环状,中心空洞持续撑大,吞噬着黑色部份。
阎王只消看一眼,立刻判断出文判官魂元的状况,他摇摇头,做出和其他大鬼一样的结论。
「很遗憾,文判官的魂元被仙物所伤,只要其中仙气不除,即便本王补魂也无济于事。」
「那、那……求大王帮阿文除掉仙气,下官愿不计代价救回阿文!」
「并非本王不愿帮忙,由于仙鬼相斥,放眼整个冥世只有地藏能成,就算持续补魂,以仙气侵蚀的速度,也撑不了十天,或者,你要去和天上那些傢伙交涉?」
「没有第三条路吗?」
「汝还是,带着文判官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伊好好地去,至于身上的任务,待送魂之后再接续完成。」
阎王让孟婆归还魂元,宽袖一拂就要离去,武判官取回八角盒后跪得直挺的身子顿时软下,哭得发红的双眼又泛上雾气,同跪于堂下的段承霖受不了这种木已成舟的气氛,站起来喊住阎王。
「等一下,难道就这么定了文判官死刑?刚才不是说还有天上的傢伙能救?为什么不找他?」
「阿霖……那是神、不可能的……」
武判官吸吸鼻子,绝望地摇头,接着伸手强押段承霖屈身,要他收敛点。
「不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更何况神一向救苦救难,只要心诚,肯定不像阎王一样无情!」
「放肆!天上拋弃人间与冥世数千年、不闻不问,要说无情,没有谁会比那些自命清高的神更无情!」
见段承霖出言不逊,孟婆连忙驳斥,阎王却摆摆手表示无妨。
「汝即为文判官力荐之人吧,果真良善、勇敢,难怪伊愿再以几千年的魂契换得阎王令。」
阎王回身,瞅着方才果敢直言的鬼,似笑非笑。
「看在伊过去尽心尽力的份上,只要汝首肯,先前谈好的代城隍条件可以一项不改、亦会找鬼递补文判官的位,不过本王要提醒一句,只有良善和勇敢难以成事,汝好生考虑。」
接着,阎王无视堂下还想争辩,挥手要侍卫将一干鬼等都驱离,身材高大、头长着角的红鬼揪着段承霖的衣领,甩盘子似地将他丢出阎王殿,待他奔回,殿门早已关上,也被赶出来的武判官抱着八角盒子,表情木然盯着前方,对孟婆的关心恍若未闻。
许久,她缓缓转头、哀慟地看向孟婆。
「孟姐姐……真的、真的没有方法可以救阿文了吗……」
说完,马尾少女等不及孟婆回应,眼皮一闔便昏了过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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