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绒长袍下的身躯纤瘦优雅,比她高得多,他深黑的长发宛如深邃的夜色包围住她,星辉流淌。
在他银灰色的瞳孔中,她看到了自己,柔软娇小,刚出生的女神分辨不出美丑,因为父亲审视她的眼神那么平静,像冰冷的银镜。
没有比较,所以卡塔瑞亚不知道父亲在凡人的定义中属于“严父”,但从她有意识起,没有不好的记忆。
那时,他为她裹上雾气一般的物质凝成的雪白纱衣,边角绘着锋利的金叶图案。
父亲一将她扶稳就放开了她,起身退开,她本能地追上去,神明的聪明和父亲过长的步距让她刚适应站立就学会迈步奔跑,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她的小手,手背上有花瓣一样粉色的浅涡。这双手似乎让父亲想起了什么,银色的眼睛更深了一些,握住了她的手。
金发女孩十分开心,小小的手被他的大手完全包拢,他的手指冰凉,但手心有藏起的暖意。
小小的女神描慕着父亲漆黑的高大身影,如同峭壁一样坚定站立的姿态。
神明天生通晓知识,有语言、飞行、神力和宇宙的法则,卡塔瑞亚也不例外,她知道怎么和身边的存在体沟通,也听得懂他说的话。
父亲放手让她自己探索这个世界,但在始源之海,她无法自如飞行,初始元素沉甸甸地黏连在金色的光翼上,如同无形的胶水。她花了很久才适应,幼小的神之翼也飞不出始源之海的范围,找到印象中深远浩渺的宇宙,好在她和父亲缔结了灵魂的感应,让她总能找回来,父亲也始终在原地等她。
当她炫技地转圈,用花样技术落地,她听到父亲说了一句“也挺皮的”。
大概飞累了,她开始犯困,父亲抱起她,让她靠坐在左臂弯里,他们走过的云海升起一道道拱门,花纹宛如盘结的葡萄藤蔓。
尽头,她的寝床像是石英的珊瑚,从海底长出来,犹如带着垂幔的祭坛。
卡雅不知道,她碎片化的记忆形成了这些物质的映射,是存在之树上,她的灵魂神殿残留的印象。
父亲将她放在那个床上,视线在她的前额停驻了半秒。
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郁金香花印,他还记得,始源之海,那个金发女神拥抱他时,那一身荷花香气。
所以黎姬是彻底不存在了?
“初始神的睡眠原来是维护与始源之海的对接和能量读取,就和众生的梦境保持思维活性一样。”当她醒来,父亲总结。
卡雅渐渐发现,父亲和她不一样,不需要睡觉。
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曾是凡人,有睡眠的习惯,只是精神的火焰让他不知疲倦,他和始源之海的连接也无需睡眠。
父亲并不健谈,除了她刚苏醒时轻声自语几句,总是长久的沉默,也很少笑,她只在回忆那个清淡如水的笑容时,有了比较,才知道那是微笑。
罕见得如同始源之海的变化。
父亲的目光深郁难测,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琢磨着这片难解的空间。
“在神明的世界,我也是幼儿,卡雅。”黑发男子的语调总是寂静而幽冷,就像永远寒而不化的沉冰海,“我需要认知和熟悉这种生存状态。”
在这片空荡荡的虚海,只有她和父亲,可是她从不觉得无聊,这个黑衣男子就像梦境里无比深邃庞大的深渊,把她的目光和心神全部吸引过去。
时光在万物初始之地仿佛停止流动,初始的海洋永远那么神秘而平静,但是父亲却能够领会它深邃奥妙的流淌。
他总是以对话的态度与它们说话。从“祂们”,到“她们”,有时又是“他”、“她”、数字和公式,奇怪的代号,无声的抽象符号,卡雅一直搞不明白。
但是只有父亲能调动“奇迹”。
运用神力是神的本能,就像初代神天生知道自己的神职和神位,能够在自己的法则范围内发挥无穷无尽的威能,但是卡雅无法像调动自己的手脚和体内的神力一样,让始源之海听从自己的指挥。
卡雅问起,父亲说:“这里是幻之元素的意识汇聚的庞大内存。”
“比已知元素更简单的构造,连生物都算不上的存在,却有着一切生物没有的优势,能够同时跨越多重维度对世界进行观测和干涉,借助超弦/法则的震动产生能量,颠覆物质不灭定律和热力学的基础,是梦中都不可能出现的奇迹。”黑袍法师喃喃道,这段话太深奥,金发女神听不懂。
卡雅有隐约的印象,她所属的初代神也没有操纵幻之元素的能耐,唯一的例外有一位,她想不起来,但是他的方法和父亲不同。
死水一般的平静雾海可以形成全新的力量,真正的“创生”。在宇宙中,流动的时间、空间和能量构成物质或非物质,这是创造,但在这片名为幻想海的界域,不可能会变成可能。
静止的初始元素,在父亲的指尖却会变成任何美丽的形态,幻想的物质被拘束在完美的力场中,呈现晶体的质感,活泼地跳动,宛如冰泪石中的火焰。
她看到始源之海的第一场落雪,美得令人心碎,黑暗取代了永恒不变的灰雾,分割了久远和瞬间,是父亲灵魂的底色。
她看到星辰的光河从夜空流淌而过,洒落璀璨的辉光。
她看到光怪陆离、多彩多姿的世界,每一个轮廓和细节都与真实相同,超越想象的极限。
她看到青金色的堡垒,远古对抗混沌之龙的防线;看到铁灰色的要塞,是未来的科技风格。
她看到冻土和荒原,看到终日呼啸的冰风暴,看到石楠花下坚强的荆棘,和父亲额头的印记一样。
她看到负能量的流星雨,击打在正能量位面的次元壁上,带着永远的凶暴和仇恨,仿佛疯狂的喷吐,将一切秩序颠倒紊乱的盛大烟花。
她看到巨鲸的群落从多元宇宙的边界悠游而过,带起混沌和冰霜的扰流,悠扬的鲸歌回荡在星海深处,那是熵之吞噬者的迁徙,境外宇宙的景色,神的目光也不能及处。
她看到无尽的碧蓝海面,是水元素界在时空尽头的涌动,光影交替中,强盛的魔力让无数斑斓的水生物种在满月之海来到水元素的发源地,幻界的海洋。美丽的人鱼露出惊喜的表情向黑衣男子打招呼,她们的语言和神语不同,却和父亲的相同,一样优美动人。
她看到风暴携着海浪袭来,风元素界在骚动,能够粉碎无数世界的狂风撞上元素壁障,父亲抽出地元素界的庞大能量,山脉穿透世界之上,露出始源之海的山头令人窒息,和那宏伟的地基相比,星球都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却被那只纤细柔弱的手轻轻提起,那磅礴深厚的地元素化为风暴止息之山从虚空坠落,镇压住风元素的躁动。
她看到火元素界喷薄狂涌的火焰柱,仿佛百亿的海底火山同时爆发,她看到雷元素界连绵的闪电潮,耀眼的电光填满整个视界,缀成灿金色的壮观海面,她看到光能量界和镜像似的暗能量界彼此震荡,一个个恐怖的巨大漩涡涌现,黑夜笼罩了光民居住的圣白之岬,但是当无色的涟漪掠过,平静中再无汹涌激荡的元素,只有无穷无尽的秩序气息。
她看到元素疆域的版图慢慢扩大,因为魔法神的归位,七大元素界的震动影响到了相邻的守护之地,元素部落在狂啸的能量下战抖,住民的恐慌被平息下来的元素洪流抚慰,令所有高魔世界震颤的危机被通天彻地的威能化解。
她看到凡间星星点点的灯光,似远似近,是父亲最常看的景象。
她看到他口中的艾斯嘉,他的故乡,深蓝的星球徜徉在漆黑的寰宇中,仿佛神明遗失的摇篮,有着许许多多传说的种族,和平平无奇的人类,黑袍法师遥望着她,那一瞥如浮云掠过千山,每一抹幽微的起伏都被他冰银的眼眸勾勒,他一定深爱这世间,这个神明以外的世界。
可是,就算看了那么多,卡塔瑞亚也觉得只是光束穿过浓雾,照出钻石无数个棱角侧面的一个,这样的父亲对她依然是深邃不可解的谜。
第七百六十一章 卡雅(中)
万物初始之地,时间的起伏朦胧而缓慢,又像飞逝,一转身的功夫,她看到有空旷的建筑成型,雕刻着群星图案的巨型穹顶气势宏伟,好像永远触不到顶部,脚下流动着云雾似的烟霭,如同海洋般无边无际。
无数宏伟的立柱矗立在没有封闭的穹顶之下,仿佛广阔的迷宫一样。
这片寂静的宫殿,走进一个红发少年,洋红的发丝和鲜红的骑士装,辉煌的金瞳恐怖又绝美,看到那个身影,卡雅生平头一次知道什么是美,美到无法超越。
“小卡雅?”他坏心地笑了,笑容含着捉弄和调皮,即使不怀好意,那瑰丽的笑靥依然极致惊艳,让卡雅想起梦境里与盛夜相伴的极光,“我是你的兄长。”
金发女神没能回应,因为就在虹彩龙的化身步入殿堂没多久,父亲就出现在一根宏伟的廊柱后面,冰冷俊秀的容颜展露浅浅的笑意,轻声唤道:
“夏尔。”
卡雅从未听到父亲沉寂如夜的嗓音那样温柔到满溢出宠溺。
红发的少年投入了他的怀抱。
卡雅感到心头被重重捏了一把,兄长转头轻轻一笑,未至享受,浅尝到趣味的恶作剧。
黑发男子没注意到子女已经开始较劲的争风吃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这里神明的地域特征还没驱散,默认了神殿的形态,所以不是法师塔。”
卡雅仰望高高的穹顶:这个建筑叫神殿吗?法师塔又是什么?和父亲常看的艾斯嘉那边兴建的高塔一样吗?
“父亲,您可以考虑建一个学堂,给卡雅上课。奥玛和格兰妮都能胜任,小孩的启蒙教育要趁早。”小龙柔声道,“我带来了您的书房,实验室,还有新的书籍和材料,您看看合心意吗。”就算不看,法师也高兴极了。
从兄长身上,卡雅领教了什么是“腹黑”,和完美强势的爱意。他一来,父亲眼里就没有她了,还顺带给她打造了个监牢,狱卒都安排好了。
卡雅对兄长爱恨交织,初始印象太糟,可是儿童亲近玩伴的本能,让她很快和萨玛艾尔熟悉起来,也知道了父亲的名字,席恩。
席恩·奥古诺希塔,兄长的名字是萨玛艾尔,父亲早就告诉她了,连同小名。
不知为何,卡雅不愿用神语的“哥哥”称呼,而是更正式的兄长。萨玛艾尔无可无不可。
天边一弧浅蓝色的光芒涌动,越过幻想海永远波平浪静的海面,望不到尽头。
兄长告诉她,那是魔法的潮汐。
“父亲是魔法神,他的真身支撑艾斯嘉世界,从这里出发的玛娜元素,会抵达父亲的故乡,带来魔法的馈赠。”
卡雅第一次知道,父亲是什么神祇,虽然在第一眼时,她就知道,他是神了,她也知道自己是神。
当魔力极盛时,整个始源之海都被染成清冰如海的颜色,飞花碎玉,而落入艾斯嘉的,是无数晶莹剔透的元素结晶,如同透明美丽的雪花。
小女神经常缠着兄长问父亲的事,永远问不完。
“父亲是个法师。”萨玛艾尔首先说,随即补充,“其他的,艾斯嘉的救世主,魔法的君主,深渊的御主,你喜欢哪个?”
卡雅想起父亲看过的深渊,漆黑的能量井,堆积累累的白骨丛,然后说:“你的眼睛,适合在深渊燃烧。”
萨玛艾尔愉快地咧开嘴,这是个龙类的笑容,天生的掠食者,食物链的顶级,万物吞噬者,只允许猎物活在自己圈定的范围里面。
“小家伙,你可以待在父亲身边。”
其实卡雅没有说,她觉得父亲的灵魂是深渊本身,但是有金色的光焰共生,不然太黑了。
萨玛艾尔很少过来,始源之海目前的时间流逝比现世缓慢得多,按照比率换算,她和父亲在这儿度过三个月,他能来两个小时左右。
神殿渐渐变了样子,变成高高耸立的法师塔,塔顶的月长石像宫殿那么大,宛如稀世奇珍,自行闪耀着曼妙迷人的华彩。
黑色的塔基庄严肃穆、冷峻孤傲,拱形的巨大门扉镶嵌着各种魔法的宝石,神秘万千。整体格局宛如通向云霄的螺旋迷宫,无数楼梯、房间和走廊蕴含着难以解开的规则和谜题,顶楼放置着金色王座和控制祭坛,弧面开阔的落地窗通向瞭望台,可以感到自然界的气息和真实的阳光,灰暗的涂料也被照耀得通透起来。这座魔法的殿堂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古老又生气勃勃,时间也是它研究的意义之一,与魔法一起永生。
卡雅搬进了新的住处,有自己的房间、学习室和繁重的课业,大多数时间,都和管家奥玛、侍女格兰妮在一起。
在这片幻想海,原本是远古亡灵的奥玛拥有实体,像是个苍白瘦削的中年男子,和父亲一样略带阴冷的神秘气质,英俊斯文的脸庞常有笑意,对她非常温和宽厚,说:“继小主人以后,也有小姐了呢。”
格兰妮是构装生物,父亲制作的魔力人偶,外表和内在都看不出一点非生物的特征,蜂蜜色的长发和沉静的灰色瞳孔,举止有着无懈可击的优雅流畅,她是她的武技老师和魔法老师。
和奥玛、格兰妮在一起很幸福,可是卡雅还是更想见此地的主人,好在,她能时常看见父亲。
奇怪的是,虽然她感知中,父亲只有一个,但是在这座知识和魔法的殿堂,父亲会呈现出不同的姿态,最稳固的是她第一眼看到的黑袍男子。
子夜般的长发和星辰银的眼眸,有着霜白纤细的手指,和俊秀知性的脸庞。在萨玛艾尔回来时,卡雅会和父兄一起喝下午茶,虹彩龙的手艺连格兰妮也及不上,席恩会露出难得的轻松神情,搁置他无止境的课题,品尝养子的蜂蜜红茶和女儿烤的小甜饼,这是卡雅最喜欢的父亲,也是最让她感觉正常的父亲。
其他的席恩就各有各的奇异之处。
其中一个有着深渊的特征,站在法师塔深处的魔池前,那精神能量精粹的池水蓝得不可思议,深邃迷人。但周围飘荡着恐怖的反死生物和各种地狱物种,没有一个敢靠近他。
像是燃烧到高热的火焰一样银蓝色的卷发蓬松地垂落在印有苍白符文的黑色袍角,脸侧有着弯曲向下的角,延伸到瘦削的脸庞。
当池水映出卡雅小心翼翼的脑袋,此地的主人没有回头,带着金属质感的纤长指骨落在她花朵般的脸颊上,触摸起来细腻温润,似乎嘉奖她的勇敢,勾了勾嘴唇。
卡雅突然感到脸上发烫,逃了出去。
黑袍的精灵少女有着稚气未脱的秀美容貌和冷艳逼人的气质,像月色里的夜光草,有时错身而过,黑发的魔法之王嘱咐:“维罗妮卡,今天你当值。”
“我需要实验材料。”负责适合女性的魔法研究,最近正在钻研从女巫之国得来的法术,黑袍少女看得出心情很好,精灵的长耳微微颤动,“血纹玫瑰,黄金之泉,霜巨人的血,炽翼神使的羽翼,还有一个雄性娜迦,非发情期。”
她露出一丝厌恶之情:“上次你们给我找的是什么玩意儿,发情的臭味儿恶心死了。”
“你不当着他的面换袜子,绑头发,他就不会起那种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席恩说着心下也奇怪,虽然从实验体的残渣找出意外的起因,但这样的日常行为为什么引起异常变化?
因为扮演精灵公主的需要,“维罗妮卡”对衣食住行,打扮穿戴无不精致,她把惯穿的羊毛袜换成精灵的丝绸长袜,再咬着一根发带,换一个发型,又怎么了?那个实验体哪根神经不对劲?发情发得惊天动地。
“我难得出来望风一回,你们就给我出这种岔子,我不接受任何解释。”维罗妮卡冷漠地道,“‘我们’愚蠢的习惯,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好吧,你说的对,魔法器材必须面面俱到,你的私人癖好不干扰实验精确度,允许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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