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好。”陈爸答应了声,起身来要送陈骄。
他双手在裤腿上局促地擦了下,眼下的乌青有些重。
陈骄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爸,是还有别的事吗?”
陈爸爸抿了下嘴,还是说了:“医院里说有几个检查要线上缴费,我弄不明白,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交上。”
陈骄怔了下。
心里有些酸涩,她忍住了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去问下医生先去把费用缴了,你别操心了。”
陈爸爸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娇娇,你钱够用不?你现在正创业呢,怕是不太够。”说着,陈爸爸从裤包里拿出了一叠红色的钞票。
看样子,像是昨晚紧急的情况下从家里揣出来的,准备拿到医院里来用。
“不用了不用了,我上个季度赚了不少,这个季度也上市了,哪儿能这点钱都付不上啊。”陈骄摆摆手拒绝了陈爸爸的好意。
陈爸爸这才将钱慢吞吞收了回去,他点点头,“哦对,现在你们都是网上付钱,现金确实不大好使了。”
陈爸爸又坐了回去,看起来有些疲惫。
陈骄也没有多留,从病房里出去。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两下,她还以为是郑青山,没成想拿起来一看,竟然是陈爸爸。
是陈爸爸微信转过来的两千块钱。
陈骄扭过头看去,还能看到病房里的自然光明亮,带着属于平安县的通透干净。
她终究没有再进去,转头去找郑青山了。
这个时候的县医院里,住院部的走廊上已经有许多人在走动。端着洗脸盆和漱口杯早起的,还有提着吊瓶笨拙地寻找卫生间的……
陈骄在远一点的走廊椅子上找到了郑青山。
他坐着,脖子后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双手搭在两腿之间,一双长腿弯曲着。
他人高,就显得椅子格外的逼仄。
他大概是真的困极了,陈骄走过去轻轻喊了声“郑青山”,他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眉头微微皱着,许是因为这样的睡姿不太舒服。
陈骄便没有再叫他了。
她坐在他的身边,在手机上缴纳了陈妈妈的几项检查费用后,也松了口气。
医院众生百态,或急或缓的人在面前往来。陈骄也是一夜未眠,那些渐渐起来的嘈杂与叹气声在耳边有些恍然,她瞥了眼郑青山,只能看见他的半张脸,轮廓硬朗,眼睫纤长,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色淡。
唯他才是最真实的。
陈骄刚刚忍着的难受劲儿,在这无人看见的时候上来了,她偷偷擦了一把眼角,没想到自己这么大个年纪了竟然还是会哭。
她轻轻的,将头搭在了郑青山的肩头上,闭上了眼睛。
陈骄向来是不爱哭的。
还记得高考之前,学校里的高三学生都介于“好哎!终于解脱了”和“怎么办我好舍不得我的同学们”之间,在即将毕业的躁动中,同学们的泪水洒满了整个教室。
唯陈骄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仍旧安安静静复习看书。
为了给这份即将分别的哀伤给予一份寄托,于是大多数的同学们都会在学校外的小超市里买上一本厚厚的同学录。
再经由同学在上面写上分别与祝福。
那段时间,陈骄每次从学校离开的时候,都会看到小超市里人满为患,都想买一本漂亮的同学录。
陈骄站在超市的对面,看到了班上的同学们都成群结队前来购买,甚至还有关系好的,买的是同款的“姐妹本”。
陈骄低下头,终究没有过去与他们一起买上一份。她踩着已经开始逐渐变热的风,在傍晚的夕阳中慢慢走回了家。
在高考来临之前最后的一段日子里,高三的学生们都变得浮躁,一本同学录能在全年级各个班级间流传。
陈骄复习累了,抬起头看向外面时,也总会看到郑青山。
他人很好,许多人都愿意和他相处,故而桌子上摆满了待写的同学录。陈骄甚至在想,她是不是买一本来放上去,也不会有人发现那是她的?
正想着,宁想已经走过去,将自己的同学录递给了郑青山。
郑青山一概含笑收下,宁想却待在原地没动。郑青山低头更改着卷子,许久才抬头来问:“怎么了?”
宁想咬了咬下唇,不等宁想说话,郑青山的同桌刘莉莉倒是噗嗤一声笑出来:“还能怎么的,想要你的特别对待,立马写了给她呗。”
宁想瞪了眼刘莉莉,“那些人能和我比吗?我和青山都是好多年的朋友了,他桌上堆的这些都是别的班上……想要他联系方式的!”
郑青山眼皮细微地往下垂了些,衬得他嘴角的笑都有些清冷。
他并没有在意宁想与刘莉莉之间的唇枪舌战,而是将宁想的同学录直接堆在了桌上,再无言语。
陈骄那天也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别人的同学录传到她手上。
仿佛她真的成了这个班上无人注意的透明人。
陈骄看向窗外的光景,她觉得自己能记住这一刻的风与云,还有他的背影,已经比所有同学录都要有意义。
第二天的时候,郑青山桌上的同学录都已经不见了。空落落的让人看着还有些不太习惯。
陈骄虽然好奇,却也没问过怎么回事。
还是前面的叶彩在和别人聊天时,她才知道,原来是昨天放学之后,郑青山一本一本地将同学录送了回去,且一个留言也没有留下。
陈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感觉这样的郑青山,才是他。
那天,叶彩的同学录已经累积到了第二本。她忽然想起了坐在后排的陈骄,惊讶地回过头来问陈骄:“陈骄,你是不是还没有在我的同学录上留言?”
陈骄手中的笔一顿,随后轻微点了下头。
“我就说差了谁嘛。”叶彩笑起来,翻动着自己刚收回来的一本,“我说你啊,总是不爱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很容易被人忽略的,我差点就忘记你啦。”
陈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嗯,我知道。”
“哎,我这本也写完了,明天我重新买一本来啊,只记你一个人的!是你的专属同学录!”叶彩笑嘻嘻的,眼睛里盛着光。
纵然陈骄对同学录这种事情不在意,但是在叶彩这句话下,还是难免怒放了心花。
她望着叶彩,点了头。
放学回去之后,在陈家的饭桌上,陈爸爸陈妈妈也问起了同学录的事情,还说起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做那玩意儿,以后好回忆。还问陈骄需不需要。
陈骄犹豫了下,没有开口。
她这个人,向来是不爱问父母要什么东西。
陈爸爸像是看穿了她,从包里掏出了十几块钱来,让陈骄去买一本同学录,毕竟毕业之后,可能就不好再见了。
陈骄将父母给的钱收下了。
她在第二天去学校时买了一本,想要与叶彩交换。
但是,在那一天,陈骄没收到叶彩的同学录,叶彩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和别人谈天说地去了。
陈骄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问了叶彩这件事。叶彩恍然大悟,承诺明天一定,陈骄也就不再多说。
后来许多天,陈骄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别人的一纸同学录。
叶彩也忘记了。
陈骄静默地看着书桌里的同学录,眼睛酸得疼。
她想要将自己买的同学录扔了,可想到父母笑吟吟为她掏钱买这同学录时的神情,又舍不得了。
她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她至少是得到了父母的祝福与期待,还有教室窗外的风与云。
或许是这高中三年的籍籍无名,陈骄竟然鼓起勇气,将这一份没有任何祝福的同学录放在了郑青山的桌上。
她那一整天都不敢去看他。
甚至怕他将同学录丢掉。
好在,郑青山在看到那一份空白同学录时,只是一刹惊讶,随后面色如常将同学录放在了一边。
傍晚放学,陈骄温习到了最后。
学习委员让她离开时记得将教室门关上,陈骄一一答应。她再抬起头看向郑青山的位置,她的同学录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桌上。
四下无人时,她才走过去,一眼都不敢多看,急忙抱着同学录离开。
直到回了家中,她终于翻开了同学录。
上面第一页上竟然多了几个字。
白纸黑字,力透纸背,陈骄还能想象到少年握笔时露出的一段冷白手腕,如字般端正如松。
她当年唯一的同学录上写着:
愿如鸿鹄,昭日月之志。
——郑青山,2009年5月27日留。
第28章 画里黄昏
陈骄当然知道, 当初的郑青山写下这一页分别前的祝福语时,肯定不知道她是谁。
他大概只是觉得,那空落落的同学录摆在那里, 格外的凄凉冷落,才会在上面落下几笔。
陈骄也已经想不起当时看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无外乎就是心绪波涛汹涌,欣喜之意唯有用七彩的颜料才能描绘出的雀跃。
事实上, 陈骄也正因为这句话,而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毅然决然选择了陵城大学的美术系。只是陵大美术系需要考核美术成绩,陈骄用假期的时间进行了学习与考核, 最终险入美术系。
愿如鸿鹄,昭日月之志。
她一路所行, 从来都是在自己喜欢的路上。
除了遇到傅承宇,她这条路分岔了,也歪掉了。
陈骄承认, 她当初心性不如今时今日坚定,也因为竟然有人会喜欢自己这样的人而动摇,最终为了帮助傅承宇而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路。
好在,这条歧路并不长。
她在歧路的尽头又遇上了郑青山。拨开重重迷雾, 她从歧路上走出来,郑青山松鹤清隽的身影正站在远处, 被清冷的月光照得隐隐绰绰。
陈骄忍不住喊了声:“郑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