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可不是一个多么让她感到愉快的时间。上一次在通古斯星美术馆——徐思若见到那位披着兄长外衣的怪物时,就是在十点。
她本能地有些恐惧,担心她的命运又会再一次坠入疯狂的螺旋之中。
徐思若还在犹豫的时候,面前的门就已经自动开了,她猛然一回神,目光便看向面前端坐着的男人。
以对科学家的刻板印象来看,他看起来有些过分英俊了。这份容貌恰如同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绘制的优雅贵族青年一般,淡金色的发丝在办公室的白光下显现出水流般的光泽,深邃的碧绿双眸藏在线条分明的眼窝下,此时含笑注视着她时,让徐思若忍不住想到一句不太合适的形容——这就是所谓的看狗都深情。
也难怪他有着如此数量庞大的追随者与粉丝,视他如神明般地崇拜他。
在徐思若观察着对方的时候,路托当然也在看着她。她的心下掠过一丝淡淡的心悸——总觉得这位温雅男子的眼神不像是在看活人,更像是在看一个称心如意的实验品。
“尤莉娅小姐。”他适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比起她在星网转播和当初通讯时听到的还要好听,徐思若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没有危机感。
“我已经看过了你对代号为C354实验疑问,可以请你详细说明一下吗?”他的语气温和而又令人安心,徐思若想了想,将她在实验中遇到的问题事无巨细地阐述。
“……综上所述,我不认为C354的实验结果是成功的,受试者大多出现了程度不一的恶化,尤其是编号为XC-018的受试者,这就是我的看法。”
“尤莉娅小姐,你是唯物还是唯心主义者?”他没有正面反驳她的问题,而是提起另一个话题。
“……唯物。”作为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的人,她自然相信着唯物主义。星际时代的教育观虽然很难称得上唯物或者唯心,但以科学为导向,注重事实也是毋庸置疑的。
“是吗?虽然看起来不像,但那就好理解了。”路托笑了笑,又提出了两个让徐思若有些懵的疑问“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意识依托物质存在,肉体消亡,生命自然也不复存在。”
“但你又怎么知道,灵魂真的随着肉体机能运作的停止而消失了呢?你可以证明吗?”路托摊了摊手,果然,他并不觉得那是一场失败的实验“尤莉娅小姐,你质疑我的药效,是因为你不相信我能让XC-018,也就是舒茨中尉见到他的战友吧。如果——我说我的确可以呢?”
“……路托博士,我想提醒你。”徐思若忍不住出言反驳“舒茨中尉的队友,是在已经沦陷的天鹰星系对战蜂群的时候全军覆没的,他被掩护在最后,亲眼见证了他们的死亡。”
路托博士非常有涵养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徐思若深呼吸了几口,压下心中的不快,认真地说“我不认为被蜂群吞噬的人还能够称得上活着,我也仔细询问了,他的战友并没有购买极其昂贵的意识上传服务。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他们还活着并且出现在舒茨中尉面前的可能性几乎是0,您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科学家,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不是在说胡话。”
他挑了挑浅金色的眉,轻轻扬了扬头指着面前的椅子,有些无奈地说“尤莉娅小姐,你可以先坐下慢慢说。”
徐思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同时又感到恼火,与这种看起来永远理性的人辩论,只要克制不住情绪,就会显得自己像是破防了,低人一等,尤其是在自己的学识远不如对方的时候。
徐思若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忽然被桌上的一幅照片吸引了。从刚才站立的角度上,她是很难注意到这幅照片的。
照片上的男子看上去温文儒雅,长得与路托博士有几分神似,不过细看甚至可以透过照片感受到他身上特殊的疯狂。
“那是我的父亲雪见鸣,你也许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生物科学家。最杰出的贡献就是对蜂群行为模式的猜想。许多人认为那是我的成果,我只是将其发扬了而已。”他的手在光脑屏幕上写写画画。随后展示给她一个简单精准的构图。
徐思若发现他不仅智商很高,情商也非常可怕,对于正面回答有陷阱的问题,他会选择用更加圆滑或者更加锋利的方式盖过,并且引导她放下戒备。
与外表看起来的温和不一样,实际上他的应对方式很具有进攻性,运用许多的问句打乱了她的思路,她绝不能掉以轻心。
“尤莉娅小姐有见过蜂群吗?”路托的图精准地画出了蜂巢的结构,群蜂的思想最后归结于主控意识,他将最高掌控者命名为“亚当”,并且,在独立于蜂巢的绘图旁画了一条连线,写上了另一个词“夏娃”。
“一般人见过蜂群可活不下来,我可以当成是您的夸奖吗?”徐思若斟酌着回答道。
“当然是夸奖,事实上,通过你简历的人也正是我。”路托笑了笑说“蜂群由主控意识所管理,被他吞噬的生物实际上成为了主控意识的一部分——假如你认可我的观点,你就知道为什么舒茨中尉能够见到他的战友了。”
徐思若心头一震,她当然认同他的观点,因为这并不是观点,而是事实。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你的意思是,那种药物能够让他联系到蜂群的主控意识?”
“说联系也许不那么准确,不过药物的主要成分之一确实是蜂群的信息素。”他有些苦恼地说“回到药物的本身作用原理,精神病患者往往被困在‘自己’的情绪中,就像是在水潭中一样。”
“但如果能让他们感受到‘大海’,也许本人的烦恼也就不足为惧了。”他的微笑让人毛骨悚然“你不觉得这是一场很成功的实验吗?”
徐思若扯了扯嘴角,她想让自己笑一笑,却发现她失败了。她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极其疯狂的家伙对话——她甚至担心起另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听到这种秘密之后,她还能够走出这里吗。
对于星际公敌的蜂群,联邦和帝国都是有一条明确的红线的,只要他们上述的对话被外界所知,那么路托乃至整个坎伯莱都会面临最高联合指控——她好像已经能看见蒸发的市值和星际律师义愤填膺的控告了。
这么聪明的人,会放任这种隐患吗?
“不要紧张。”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路托悠哉地说“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我只是想和你探讨一下这场实验。”
“也许你觉得它太疯狂了,不过对我来说,研究一些开创性的新事物总得看一些直觉,遵从自己的内心,先产生兴趣然后再验证,而不是靠既有的可能性推理。听起来挺随意的,不过这正是我的经验之谈。”
“尤莉娅小姐既然是唯物主义者,那你其实应该更加认同这场实验。肉体的死亡应该作为一切的结束,活着的人不该被困在过去。”
“实际上,这也与那些复仇题材文艺作品的相反,如果死亡之后一切结束,为什么还要去去相信人能够死而复生,甚至可以去报复、伤害那些未来的“仇人”呢?”
徐思若觉得他在诡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扯这么多的。不过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谈论唯物主义的人,死而复生,生命轮回,她经历的事情本身就够唯心了。
“好吧,你是对的。”她选择摆烂,对于和自己不在一个水平线的对手,也许什么都不说更好。她固然察觉到对方的话语中肯定有不少漏洞——但起码现在的她是辩不过的。
“尤莉娅小姐似乎没有什么和我交流的兴趣。”他忧郁地皱了皱眉“但其实很少人和事物值得我花这么多时间和口舌。”这位天才的坎伯莱博士叹了口气“除了蜂群以外,往往得是我最关心的东西。”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个旧时代最终的哲学三问困扰了我许多年,在我还是你这个年龄的时候,经常就在思考这些问题。”
“不过很显然,思考这些空泛的话题没有什么意义。后来的日子里,我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科学家,探索生命与宇宙的奥秘。只不过这三个问题,连同对死亡的畏惧,一直埋在我的心中。”
他不知怎么地又开始倾诉起来,徐思若感觉越来越奇怪了。他好像句句都在意有所指,可她不怎么明白。
“值得高兴的是,在前不久我已经思考出了他们的答案——对我而言的答案,你猜猜我最想把答案告诉给谁?”
“告诉过去的自己。”徐思若感到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
路托看起来有些讶异,眨了眨美丽的翡翠绿眸“是的,你猜的没错,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吗?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竭尽全力沽名钓誉甚至爱好剽窃他人成果的表演家,巴不得让全世界知道我可笑的发明。”
徐思若很想说自己又不是笨蛋,可还是给出了认真的答案“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在意别人的类型。”
“是吗?”那双经常给人感觉非常深情错觉的眼眸此时深深凝视着她,说出了符合他的脸但极其不符合他这个人的话
“可是如果我说我很在意你呢?”
“……您别开玩笑。”
“不,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确实需要你解决我的问题。”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可接下来的却让徐思若感觉到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冰寒。
“知道了答案,可我没法回到过去告诉自己;理解了死亡,可我始终无法参透生命。”他站起来俯下身,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
“除非我像你一样……能够回到过去,死而复生。”
“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我相信如此广袤的宇宙中总会有各种不可思议的事。”他叹了口气,随后眉眼舒展开来,冰冷的手指捏住了少女的肩膀
“幸运的是,我终于找到了。”
她与那双深绿如毒蛇般的眼眸对视,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疑问,夹杂着秘密被发现,最后安全的堡垒被打碎的恐惧
——他是怎么猜到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吗?”他的语气既温柔又耐心,像是一位最理想的情人,等待心仪之人的回答。
“没关系,如果你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我也可以找出答案。”路托·桑希尔德·坎伯莱喃喃自语,露出一个非常渗人的微笑。
“因为我是天才,尤莉娅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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