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赋下定决心离仇红,走出宫城的时候,却在景运门外,撞上裴映山。
不止裴映山。
寒赋的脚步停在宫道上。
内医局外头,远远地站着一对人影。
裴映山背对着寒赋,身形拢在大氅里,远看过去,他的身影薄薄一片,瘦得骇人。或许是舟车劳顿,又或许是临战压力,他看上去气色不佳,整个人,像是随时要倾倒。
但是面对着眼前人,他还是尽量地柔和了面色。
在他对面,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傅晚晴。
她的气色也算不上好,但比起裴映山便显得正常许多,她正仰头对着裴映山,张嘴,试图说些什么。
余光瞥见到树下的寒赋,傅晚晴的面目流露出一丝错愕。但她又极快地收好情绪,并不躲闪目光,对着裴映山道:“一路平安。”
四个字,窥不出半点端倪。
裴映山闻言,下意识地扬起一个笑来,那笑十分灿烂,却因他颊肉全无,面容消瘦,眼下的纹路堆起来,把这个笑莫名地显出些古怪。
但傅晚晴完全没有神情上的变化,她说完这句,便颔首与裴映山告辞,与裴映山擦肩时,没有半分留恋。
裴映山却好像有话要说。
他的目光追着傅晚晴去了,但张口却无声,目光在秋雾氤氲中闪动,最终他望着傅晚晴走远,将欲说的话尽数吞咽了下去。
寒赋仿佛窥探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含义都没抓到。
但无论是哪种,他都无心去细究。
“一路平安”那四个字挑动了他的神经,他忽地就悔起来,一只手覆上左心口,掌下温吞的心跳无力地搏动着。
偃月营出征吐谷浑的那一夜,京城落了好大一场秋雨。
皇帝并未亲自前去送行。吐谷浑一战虽来势汹汹,但帝国对偃月营的信任无可比拟,裴映山为主将,仇红为副将,百战百胜的神话足以让全军士气大振,沿街百姓夹道欢迎,整个帝京都笼在声潮里。
寒赋登上城楼,望着城门内乌压压的人头,又望向那逆流直驱的偃月营军马,将士手中红缨成浪,蹄声踏山。
寒赋没有刻意去寻仇红的身影。他沉默地注视着偃月营出京,直到队伍的影子在视野中,再瞧不见,他才回神。
宫中传来阵阵钟声,寒赋回头,身后屹立百年的恢宏宫宇,在阴雨吞噬下,却显得无坚不摧。
那个时候,谁都没料到,这看似注定胜利的一战,会给后梁带来覆水难收的重创。
裴映山的死,是命运落在后梁血肉身躯上,残忍的第一刀。
血流如注,帝国的心脏霎时紧缩,阵痛穿破了金身,随之而来的,是直冲咽喉的剑影。
那一日,寒赋称病避朝。
丞相府雅居内,他于案前独自安坐,为自己修印。指尖握捏扁刃,一下一下地在玉石上划,陶案上有些狼藉,散着大大小小的玉屑。
此间静谧,他自日升坐到日落,玉印在他磋琢下已出雏形,唯独边角处锋利被他尽数保留,置于手掌之时,硌得人疼痛难安。
不及刻字,屋外忽地闯入一道慌声——“寒相,不好了——前线急报,裴将军战死,吐谷浑军大破昌州府,连夺三镇......”
寒赋没将后头的话听进去。
他安坐着,姿态未变,手中的相印被握紧,五指一寸寸地收拢。
宫人胆战心惊地齐齐下跪,雅居内,灯火的影子凌乱。
唯独寒赋不动如山。
在朝廷之前,他便知晓了裴映山的死讯。
前夜,傅晚晴在夜雨潮湿中闯入相府。
“寒相,此番吐谷浑挑起战火,看似是要争夺土地,实则有诈!前线的态势不妙,是因为朝中有人弄虚做鬼!”她直直地跪下去,乌发和身体全部被雨水打湿,她却一动不动,“这些人绝非善类,您绝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有所反应......”
寒赋无心听她的话,转身欲走。
却听傅晚晴悲愤交加的声音穿破雨幕:“裴映山已经被他们害死了。”
她道:“仇红是下一个。”
延英殿。
两股战战的大臣们,跪了一地。
皇帝一身中衣,面色铁青。
致命的静谧快要杀死在场的每一个人。
吐谷浑主将,在阵前杀了裴映山,此讯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几乎是须臾之间,本来平和的夜晚霎时被推向深渊,皇帝出了一身的冷汗,虽面目冷静,双眉却难舒展。
裴映山死了,他来不及去想别的,眼下燃眉之急越烧越旺,逼得他心肺疼痛。
谁能代替裴映山。
边防驻军不可轻举妄动,放眼朝中内外,还有谁能胜任这一职以安军心?
殿内鸦雀无声,皇帝的双眉,在这沉默的氛围中拧得愈发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声音响起来——“寒相从前拜于剑南军中,实力不菲,又有从军之经验,为何不能由寒相出京,领军驰援?”
皇帝的眼瞳霎时削寒。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骚动。
“你们只知道,寒相有从军之历,却鲜有人知寒相身世。”皇帝摁了摁眉心,许是烦闷至极,他垂手落在膝上紧握,闭了闭眼,道,“他一家上下,全死在吐谷浑人手上,如今叫他领军与之对抗,这是在诛他的心。”
搁下军报,封页撞向御案,发出“叩”的一声重响。
同时道出两字:“不可。”
“陛下仁德。”殿中另一道声音响起,“可眼下战事紧急,寒相已是最好人选,皇帝体谅寒相,那为何不问过寒相意见后,再做决断?”
相府,雅居。
寒赋听完吴守忠的口谕,默了半晌。
吴守忠站立难安,拿眼去探他的响动。
寒赋一直垂眸看着陶案上的相印,玉身在灯火掩映下生辉。
静默之声将此间笼罩。
直到加急的邸报传来,吴守忠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到寒赋跟前去,“寒、寒相,仇将军...仇将军下落不明了。”
穿月关一战中,偃月营副将仇红遭长枪洞穿了肩骨,身受重伤,翻身坠马。
待休战后去寻时,却不见踪影,下落不明。
生死未卜。
不知怎的,前夜傅晚晴带着泣声的话音,再次传入了耳中。
仇红是下一个。
寒赋闭紧了眼。
他失措了。
可明明,他早有预料,也在等这一刻不是吗。
他明明早就猜中了仇红的结局,知道她定然不能得有善终,早死于前的不是吗?
就像看着无数个形形色色入局之人,被吞噬被湮灭,被推着走向末路亡途,他早习惯了不是吗。
可为何当那个注定要的人变成了仇红。
他却做不到坦然,并在这个问题里,彻底困住了自己。
而自缚也仅仅是一瞬。
几乎是在真切听闻仇红生死未卜的下一刻,寒赋撩袍跪下,拱手陈词。
“臣寒赋,愿领军前往。”
西南关隘,风沙中都是血的滋味。
第一夜,寒赋并未宿在中军大帐中,而是面对着仇红从前的营帐,守了一夜,彻夜未眠。
失去仇红的痛,终于在天光大亮的一瞬有了实感。
寒赋沉默地领兵赴前,关隘之上,乌压压的人影踏破了边境的沙地。
寒赋在日色逼迫下眯起眼,视线所及,是吐谷浑军嚣张至极的战旗鼓动。
队伍前头,一人大马金刀地纵马盘桓,腰架鬼头刀,颊上横肉颤动。
他正挑衅地看向城楼之上的寒赋,扯着嗓子用他不清不楚的汉话说着什么。
“寒相...”守关的将领吞吞吐吐道,“此人,正是伤仇将军的罪魁祸首。”
寒赋握紧了拳。
临阵于前,他能听见那狂徒嚣张至极的声线,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他刻意放慢了语速,让自己的话准确无误地穿进寒赋的耳朵里。他大声地说着他是如何如何将长枪捅入仇红的肩骨,如何将她掀翻,滚落下马,如何令她痛苦扭曲的。
寒赋面上的疲色一点一点,被狠戾取而代之。
那一场仗怎么赢的,寒赋已记不清了。
也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
他只有一个念头。
揪住那个狂徒的交领,将他的头颅砸向黄沙大地,面目模糊、血肉成泥才好。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伤她。
寒赋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杀到最后,浑身上下多少伤痕已经无法令他疼痛,唯独硝烟散去,吐谷浑的军马在视线中逃之夭夭的时候,他才恍然,竟是无法自控地要追上前去。
“...把她还给我。”
还给我。
仇红下落不明的这数月,令皇帝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也令寒赋幡然。
原来。
原来他也不能没有仇红。
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毁掉,被吞没。
寒赋从前要做权臣,要只手遮天,要行自己的道。
他下定了决心,算好每一步,他连自己的结局都想好了。
每行一步,杀一个人的时候,寒赋便一直在想“下场”两个字。
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前路担忧过。
但面对仇红的局。
他却无法这样坦荡,这样置身事外。
仇红的局。
他不想回避,也不愿只是旁观。
他愿来解。
愿为她以孤掌响巨鸣。
喜报:寒相他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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