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问题。”行人义愤填膺道,“圣使早就说了,孩子虽然美好,但绝不能生太多,不然父母不断领资源抚养孩子,会侵占其他人的物资,长此以往就会滋养懒人,败坏风气。所以,一对夫妻最好有两个孩子,若超出了这个数,就应该在怀孕时用法术打掉。他们这家直到生出来才知道是双胎,不能完全怪他们,把女婴杀掉一个就好了。但父亲竟然不肯杀死女婴,还说不会用公家的粮食,他会用自己的东西抚养这个孩子。”
行人说到这里,嗤笑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有山川湖海都是大家共有的,他种出来的地、挖到的灵药本来就该上交,哪里是他自己的东西?不想交孩子只是小罪,但他竟然产生私有的念头,简直十恶不赦!这种恶人就该狠狠惩戒,要不然,会给我们永安城引来天罚的!”
黎寒光和羲九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听行人的描述……怎么这么像柯屹?
黎寒光问:“这个……罪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知道住在西郊。”
和柯屹家的方位一样,黎寒光又问:“那他的这些罪行,是怎么被发现的?如果他自己不说,谁知道他们家生的是对双胞胎呢?”
“他妻子揭露的。”路人说道,“他最开始想偷偷将婴儿藏起来,还说了那番自己养的话。他妻子听到后觉得他大逆不道,于是将他的罪行报告给圣府了。”
竟然是柯屹的妻子举报的?羲九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路人却用一副赞叹的语气道:“他妻子大义灭亲,知书达理,真是良善,怎么就遇人不淑嫁给他了呢。”
这时候游街的囚车走近了,一群人涌到羲九歌身边,激动地又叫又骂。黎寒光眼疾手快挡住那群狂热的人,护着她后退。
外界疯狂,羲九歌身边却隔出一道空白,清净的和周遭格格不入。囚车咕噜噜从他们眼前走过,羲九歌和黎寒光站在人群中,看到木笼后关着一个中年男子,他衣服简朴,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双做农活的手。
而这样粗糙的手掌,却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娇嫩的女婴。
他靠在木笼中,神情麻木,周围全是叫骂声、唾弃声,他也全无反应。唯独怀中女婴动弹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转动,羲九歌这才能确定他还活着。
囚车渐渐远去了,羲九歌想到柯屹麻木的眼神,周围人狂热的叫骂,还是觉得不寒而栗。羲九歌破天荒主动问话:“他犯了错,为什么把孩子也关在笼子里?”
路人正义愤填膺挥拳呢,听到羲九歌的话,十分诧异:“恶人的孩子,肯定也留着恶人的血。那个女婴本就是多余的,当然也要一起处决。这是永安城近些年最恶劣的事情了,一定要用重刑处死。”
羲九歌忍着不适,道:“就算他们真的犯了错,一剑杀死就算了,为何要用酷刑?”
“他们是恶人啊,对待恶人,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再问下去就要出事了,黎寒光扶住羲九歌的肩膀,暗暗提醒她:“我们耽误太久了,走吧。”
羲九歌强忍着反驳的冲动,被黎寒光推走了。全城的人都去外面看游街示众,小巷中空无一人,静的都能听到脚步声,而背后的呐喊声却一浪接着一浪,两厢对比,让羲九歌觉得无比讽刺。
羲九歌道:“他们对陌生人都能慷慨地分出一半房子,现在对一个只想保护自己孩子的父亲,却如此残忍。”
黎寒光轻轻笑笑,对此并不意外:“因为他们是‘恶人’啊。只要冠以恶人的名义,对他们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因为这是正义。”
黎寒光的声音很平静,羲九歌听后却悚然一惊。她亲身接触过柯屹,所以看到柯屹被如此对待时气愤不已,那魔族呢?
他们对待魔族,是不是就像这些永安城群众,恶毒得理直气壮?
黎寒光发现羲九歌许久没说话,他垂眸瞥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羲九歌摇头,停了许久,她缓缓问,“大义灭亲,大公无私,是错的吗?”
黎寒光笑了,道:“如果是你做的,我相信你是为了正义,如果是其他人,我就不信。”
自私和贪婪才是人性,黎寒光不相信有人可以违逆人性,损害自己,就为了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敢信我?”
这个问题把黎寒光问住了,他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你救过我吧。”
羲九歌听到,以为他在说山洞对战牛头妖。她摇摇头,说:“我那不算救你,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脱身。”
黎寒光看着她笑了笑,并未接话。羲九歌长叹一声,望着天上血一样的晚霞,说:“可是,我开始怀疑我自己了。”
“为什么?”
“这些年,我一直坚信大道为公,无欲则刚,我可以毫不犹豫杀掉所有我认为的恶人。可是,我所坚持的道义,真的是对的吗?”
黎寒光听到这话觉得不对,他赶紧看向羲九歌,发现她已经露出道心崩溃之兆。黎寒光沉默,忽然拉住羲九歌的手腕,将她重重拉到自己身前。
羲九歌诧异抬头,黎寒光握住羲九歌的肩膀,微微俯身,直视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不,你是对的。”
“可是……”
“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相信你正直、善良、美好。是他们做错了,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局面,那我们去劫狱。”
第34章 狂欢夜
羲九歌听到,狠狠怔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连她都不再相信自己,他凭什么觉得,她是正义、善良、美好的?
黎寒光望着她,轻轻笑了:“我说了,你在我心里生如朝阳,永远光辉明亮。”
“你认识我多久,你了解我吗?”羲九歌冷冷说,“你对我的看法无非出于天界传闻,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呢?”
“那又如何?”黎寒光说,“只要是你,我就永远选择你的选择。我其实不相信人心本善,但我却一直坚信你本性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做出了有悖初衷的事,你不用怀疑自己,定是其他人误导了你。”
羲九歌定定看着黎寒光,黎寒光同样认真回视。羲九歌其实不懂,他为什么要相信她呢?
只是因为,他对她有好感?当爱一个人时,就会如此吗?
羲九歌没有情感,她感受不到对别人的需要,也感受不到别人需要她。她像一叶扁舟游离于人群之外,只能靠做一个好人,来证明她的存在有价值。一旦她坚信的道义动摇,她对自己的认知也随之坍塌。
可是黎寒光却告诉她,她生如朝阳,永远值得人相信。
羲九歌觉得他的话很没有道理,即便是夫妻也该兼听则明,若是偏听偏信,那和昏君妖妃有什么区别?
可是羲九歌的心却莫名安稳下来。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爱吗?不需要做到最好,不需要拿到第一,总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偏向你。
羲九歌曾经对爱不屑一顾,现在,她突然有些好奇了。
只是可惜,他不是姬少虞,她也不是常雎。
黎寒光看羲九歌道心稳定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其实按黎寒光的想法,他才不会管柯屹。他们好心去提醒,是柯屹自己说愿意留在这里,哪怕遇害也认了。如今真的遇害是他求仁得仁,与黎寒光何干?
黎寒光问:“之前柯屹对你那么不客气,你为什么还要救他?他在选择这个以道德评判生死的地方时,就该料到今日这一幕,但他依然贪图这里的安逸。如今被他的妻子背叛,是他活该。”
羲九歌听到这些话不知如何反驳,但是,她摇头的动作却缓慢坚定:“一码归一码。我觉得应该救他。”
她曾经做什么事都是因为书中说这样对,或者西王母、白帝希望她这样做,这是她第一次,朦朦胧胧间生出她应该这样做的想法。
黎寒光听到是她想做,毫不犹豫便道:“好,既然你想,那我们就去。”
羲九歌做出这个决定后,内心忽然变得格外平静。劫狱在任何书里都不是一件好事,她也知道一旦迈出这一步,她在这个画中世界就无法生存了,他们会永无宁日,甚至可能会导致他们无法离画。
但是,她不后悔。
柯屹连犯好几项大罪,是永安城建城以来最恶劣的罪犯,圣使决定三日后将柯屹父女当众绞死,以儆效尤。同时,圣使还会在那天举办盛大的庆典,来鼓舞永安城民继续惩恶扬善,大义灭亲。
全城都陷入狂欢中,处处张灯结彩。三日后,夜幕降临,城中点起璀璨华灯,全城人都汇聚在街道上,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主街旁的一条暗巷里,杂物堆积,荒僻阴冷,和外面的繁华仿佛两个世界。一道侧影靠在墙上,街上的暖光照在他侧脸,勾出一道冰冷精致的折线。
黎寒光手中拿着一柄刀,悠悠绕在指尖旋转。黎寒光问:“想好了吗,一旦跨出这一步,我们就成了大逆不道之人。我倒无所谓,但是你,以后名声就有污点了。”
羲九歌站在不远处,正在检查身上的法器、符箓、阵法。她听闻,平淡说:“大逆不道就大逆不道。”
她被未婚夫在婚礼上抛弃过一次,名声已经有污点了。与其让别人来破坏,不如她自己来。
黎寒光点点头,说:“好,等游街的囚车经过这里,我们就可以动手了。队伍还有好一会才到,没必要这么紧绷,休息一会吧。”
羲九歌本来坚守着神女的仪态,身为帝女,出现在阴暗杂乱的小巷就已经很失仪了,怎么能靠在墙上?但羲九歌转念想到她都要劫狱了,还在乎仪态做什么。她也靠到墙上,和黎寒光面对面相视。
外界喧闹,暗巷寂静,空气中仿佛都能看到飘舞的灰尘。两人沉默了一会,羲九歌低头查看自己的法器,问:“你既然喜欢常雎,为什么还说愿意追随另一个女人的选择?”
刀刃在黎寒光指尖转动,时不时反射出外面的光,在暗巷中明明灭灭,冷白如雪。黎寒光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常雎?”
“不是吗?”羲九歌垂着眼睫,轻飘飘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欢她。”
“所有人……”黎寒光微微叹了一声,问,“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
“可是我觉得你不知道。”刀尖突兀地在黎寒光指尖停住,他都不需低头看,精准利落地将刀掷入鞘中,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盯着羲九歌,“如果你知道,你问的就不是她。”
不是她,该是谁呢?
羲九歌没有追问,黎寒光也止住不提。这个话题突兀地开始,在刚刚滚起来时,又突兀地停住。
安静中,仿佛都能听到时间滴答滴答走过。忽然,黎寒光站直,随意地收紧护腕:“他们来了。准备好了吗?”
羲九歌也收回一切杂念,平静地呼了口气:“好了。一会不要伤人,救到柯屹就走。”
他们两人并肩站在暗巷中,看着外面欢庆热闹的游行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你不杀他们,将来,这群人就会不择手段追杀你。”
羲九歌抬起手指,缓慢打出一道道繁复的法诀,玄妙明净的白光从她指尖升起,照得她的侧脸格外神圣:“我知道。”
囚车游行到最后一段路,前面就是处刑台了。永安城民情绪越发高涨,所有人都围在车后,高声咏诵:“圣使英明,替天行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天佑良善,千秋万代。”
祷告声告一段落,他们正诵颂第二遍时,街上忽然弥漫起大雾,两边灯火齐刷刷熄灭。
众人大惊,慌乱张望:“怎么了?”
伸手不见五指中,前方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守在囚车边的侍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扔下来,他们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惊慌道:“快来人,有人劫囚车!”
柯屹坐在笼子里,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划过一丝寒风,随即手腕一松,手铐、脚铐重重摔到地上。柯屹大吃一惊,本能护住女儿。
他甚至没看清攻击来自哪里,就被一股力道提着站起来。柯屹隐约感觉到这是一双清瘦修长的手,但上面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单手就能把柯屹一个成年壮汉拎起来。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跟紧了,快走。”
这个声音……柯屹又是吃了一惊,这不是前几天那个年轻男子吗?
柯屹这些年见过不少人,但是像十来天前那对情侣般出色的人材,却是他平生仅见。
那位女子从长相上就看得出血统高贵,她身后那位男子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他容貌漂亮,高挑修长,总是寸步不离守在那位女子身后,而他的声线也极其特殊,清冷微哑,说话时尾音似乎都会打旋,柯屹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说句不好听的,柯屹第一眼望过去,还以为他是那位贵族小姐的禁脔玩伴。
但是当双方坐下来说话时,柯屹就没有这种念头了。那个年轻男子沉默寡言,其实一直在不声不响打量四周,柯屹偶尔和那个男子对上视线,都会觉得心惊胆战。
那样的眼神,让柯屹想到一种雪白的蛇,看着又美又仙,纯洁无害,当你稍微分神,它就会闪电一般扑上来,一口咬断你的脖颈。
那时柯屹就意识到,这个男子不是善茬。没想到,柯屹还是太低估他了。这么近的距离,他神不知鬼不觉就逼到柯屹身侧,分毫不差削断了柯屹的手铐。如果他刚刚划的不是锁链,而是柯屹的手脚,柯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断手断脚的废人了。
不,柯屹苦笑,何须挑断手脚这么麻烦,以那人的身法,已足以割喉好几回。
柯屹不敢再因为长相轻视这个男子了,他抱着女儿,闷不做声跟在黎寒光身后,随着黎寒光在人群中突围。周围的雾就像有神志一样,自动为他们引路,如果有人发现他们,地上就会长出藤蔓、土墙,挡住想要阻拦他们的人群。
柯屹使出全部修为,才能勉强跟住黎寒光。雾像墙一样从两边分开,柯屹看到前些天那个女子站在迷雾后方,距离他们只剩下短短一截路,只要和女子会合,他们就能躲入后方暗巷,暂时算是安全了。
柯屹刚松了口气,这时天上猛然刮来一阵大风,吹散了雾气,黎寒光和柯屹霎间暴露在众人视线中。黎寒光意识到不对,立刻拽住柯屹,冷喝道:“快走。”
刚才还月明万里的夜空兀得降下熊熊火球,接二连三砸向人群,欢庆的城池瞬间变成炼狱。最前方的圣使发现了变故,指着黎寒光的方向道:“有人劫狱,天道震怒,降下天罚!快来人,杀死这些恶徒,要不然我们全城人都要死!”
这话像是引燃了炸药桶,人群中有的绝望哭喊有的跪地祈祷,他们听到圣使的话,齐刷刷向黎寒光和柯屹看来。他们目光猩红,恶毒的仿佛见了杀父仇人,不管不顾扑上来:“是你们,你们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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