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禅寺只接有缘人,任康文算不算有缘之人?
除了长年对禅寺的大额供奉与早已备好的长生位,任康文真的读经,佛国海纳百川,平安喜乐,倒不干涉旁人信主。
一躬身,沉沉吸气,谢宾客吊唁,再躬身,缓缓吐息,默祷他登上他的净土,真心的。
同是家属,身后那人与她一同执礼,两掌合十,一双眼皮倒像莲座上那佛,薄薄掩着半块瞳色,不知底下有几分慈悲。
宝殿繁花鲜烈,数万朵密密层层莹白百合,朵朵盛放,浓香似浪,滚滚红尘,汇聚,腾升,遮掩殿前横流的人欲。
宏图集团举殡,港澳两个城政商名流皆来吊,媒体前晚已驻扎成营,被任仲成和丁化臣的人挡在牌楼之外。
再躬身,谢东荣集团梁楚彪,又躬身,谢政务司司长谭森。
丁化臣八面玲珑,亲自引贵客用斋,来来回回,手底下也都是得力的。尤肇荣默于一众叔老队伍之首,尽他的礼,苍衰脸上纹路好似真在几夜间隽得更深刻了。
直至霍彬寻准机会附耳低语,莫安淇始觉身后那道芒刺也似的视线不知何时已不在。
说山门外,任仲成领人直接将警方搜证车给砸了,带队的是刚从西九调升总部的O记总督察陆世晖,回归宝鼎前,天坛巨佛下,演了一出好戏。
疯子。
火化结束,骨灰奉于宝莲禅寺,日影飞落,长空又是向晚。
过去一周只商讨治丧,唱念作打,这些人八仙过海收起马脚集体扮哀隆体面,莫安淇顿住最后一阶。
汤永骅,灰白发顶用油梳刷得妥妥贴贴,一日也不见乱。
“阿嫂,今天一直没机会说话,看看,才一个礼拜,瘦成这样,听阿叔的,你还年轻,一定节哀,不然文哥地下都不会放心。”
“骅叔,谢谢,”,黑纱帽轻遮眼睫,几分距离叫人模糊,“我会的。”
晦暝中,奔驰等在牌楼外,阿盛拉开车门,霍彬静立,汤永骅又追,她只得顿步。
“唔好意思阿嫂,下周一......董事们都同意尽早开个会,不知道阿嫂......”
昂坪风紧,汤永骅身后一地疏落残花,目光迢遥处,禅寺上了灯,影影绰绰。
她收回视线看向对方,也露同样微笑,“我没有问题,时间通知阿彬吧。”
有悲吗?有的,一盆花看九年也会有感情,何况是个人,但那不能言说的欣是不是才是她的道?
任康文极崇弘一法师,重金藏了两幅墨宝,都是身外物他也说,唯参不透法师临终留给众生的四字,「悲欣交集」。
“阿盛,今晚不用跟我。”
“阿嫂,抱歉。”,男人握着车门,大衣在凛风里飘飘曳曳。
“你不知道阿嫂每周都要去圣玛加利大堂晚祷吗?”,霍彬扬声,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不知道哪空降,一下负责整个寿臣山别墅的保安。
晚祷,即便这不同寻常的一晚也不例外。
他仍是致歉,高大的影在烟暝四阖中拉成一个楔形,精确饱满地来到她脚边,没有丁点退让。
须臾,她的唇角忽有些松弛,在这多久没见过的较劲里,“你也信主?”
下山,出岛,上桥,过隧道。
到跑马地已近八点,后照镜里的女人一直望着窗外,灯火渐渐明亮,在广厦间折来折去,飞过那张脸上没带走颜色,丧服端坐在夜里,像一颗不发光的死寂的星。
刚来香港时他不惯铺天盖地的霓虹招牌,假如某一晚这座城市没有一盏灯火燃起,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晚祷近尾声,人不算少,菲律宾也有很多圣堂,门口偶会救济贫苦,燠热欲死的旱季与泡得人发烂的雨季,活着难,死亦不易。
他远远看着女人往前寻了座,加入一排排赞歌。
管风琴共鸣在高耸肃穆的筒形穹隆,左右两排云石希腊列住引至尽头祭台,连排烛火摇曳在那洋神父脸上,灰发白胡。
九点赞颂结束,她起身进入一座告解室,他仍踞在角落没有移动,人生下都是带着罪的。
“Father祝福,我愿悔改。”
“愿圣光照着你的心,使你诚心诚意告罪,接受仁慈天父的恩宠。”
莫安淇于胸前画圣,却在听见这声音时感觉内里有什么就要汹涌而出。
“我已完成最后一次告解,父可有什么教诲?”
十年中无数次晚祷,无数次忏悔,许诺的乐园就在不远,她将复生,并恒久地活下去。
然冗长静默,越压越重,她的双手不自觉握着木椅边缘,直至深浅纹理皆被汗濡湿。
“Father?”
窗洞另一侧似乎机不可闻的鼻息,轻得像叹,“我没有接到父的任何指示。”
“这是什么意思?”,慌急起来连喉头都酸紧,却还得将声压得极低极低,几乎咬牙切齿,“不是说好了?”
“傅神父?”
“莫姐妹,我只知道下一次晚祷还是固定时间。”,数日后。
她砰一声拉开隔窗,幽闭空间两造有罪与宽恕的距离一下打破,莫安淇瞪视对方,多么俊暖的人,当初毫不犹豫用领口一片白划开俗世尘欲,只专心侍奉神,将自己纳献。
她亦将自己纳献,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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