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曾拒绝他的拜访,然而每次却都对他说;
“不喜欢。”
赵易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事早已越轨,他装作不知,其实只是仗着自己持有姜见月的秘密。也许得寸进尺是人的天性,换作昔日的赵易,从不会想着能频频见到少夫人,如今他见到了,又期望能够得到更多。
他没想过姜见月会面色如常地对他说出一句又一句“不喜欢”。
赵易勉强一笑,面色惨白。
姜见月不理会他,拿起弓箭往外走,余光瞥见他也快步跟来。
赵易看着姜见月箭指院外一棵高树,这么远、这么高……
箭矢破风而去,伴着一声凄厉鸟鸣,赵易只见空中一团黑色坠落。
姜见月射中的是一只鸟,赵易甚至没有看见那鸟栖息在何处。
不必她说,赵易沉默地离开。
出门,脚边就是一只死鸟,僵着眼,被箭矢贯穿。赵易弯腰拾起它,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看着这只死鸟,他想到府中流言,那郦桃丈夫的死和少夫人也有关系。
他从前不相信,或者不在意,然而现在种种使他不得不多想,也许就是姜见月杀死了王兴……
他不怀疑她有这样的力量。
她变了好多,当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赵易的脑中,他想起姜见月方才的模样,穿了长袍,腰环玉带。
心中涌动的潮水,在这一刻平息。
姜见月变了,从外貌到她本身,她和他所爱慕的女子分明是两个人。赵易所喜欢的是那个明艳大方的少夫人,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少夫人,绝不是现在这个冷漠无情的少夫人。
她为什么变了?
是因为二少爷吗?
是二少爷引诱她变坏,还是她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赵易哆嗦了一下,不……
她只是变坏了,他能够让她再次变好。
他不会忘记昔日少夫人对他的恩情。
怀抱着死鸟,赵易任由自己的衣袍被血染脏。
姜见月看着紧闭的院门,转身走向院侧的小祠堂,那里供奉着她丈夫沉琢的灵位,同时也关着她名义上的表兄苏谩。
听到开门声。
苏谩依旧紧紧靠着地砖,仿佛是依偎在柔软的床上,他没有任何力气动弹,只听见她说:“表哥,你还好吗?”
许久未进水米,苏谩的唇色与面色一样白,倘若是昔日一身白衣,恐怕真是白玉做的人儿了。可惜如今白衣滚了尘,脏污不堪。
苏谩不说话,细细地喘息。
姜见月在他身侧蹲下,不嫌弃地抚摸他的脸庞:“表哥再坚持坚持,后日我就给你送吃食。只要你不把这发生的一切告诉旁人,尤其是世子殿下……”
苏谩身子微颤,于是姜见月感觉自己手上的脸庞也在颤抖,这让她想到曾经她狩猎时,那些快断气的动物也是无力地仍由她摆弄。
苏谩闭着眼睛:“我不会说。”他不敢睁眼,睁眼就会看到沉琢的灵位。姜见月刻意把他仍在这个位置,睁眼触目便是灵牌与日夜不息的烛火。
一开始他还迫切地想知道姜见月把他关到了哪。
可当姜见月点亮烛火,他知道她把他关进了专供奉她丈夫的小祠堂后,苏谩宁愿一直忍受身处黑暗的恐惧与无知中。
他不知姜见月为何敢这么不敬鬼神。
姜见月甜蜜到诡异的声音,在封闭的祠堂内回响。
“沉郎,这是我心仪的情人,你觉得如何。”
她用绳子束缚着他,用鞭子抽打他,最后却说,他是她心仪的情人。
刚关进来时,苏谩还有思考的理智。
他到底是如何落入此境地的。
姜见月攀附李迟的心思,在他面前毫不掩饰,李迟似乎也如姜见月所愿一般,对她颇为上心。这其中固然有姜泽的原因在,可李迟近日频频摆脱侍卫离开的情况让苏谩不得不警惕。
他要看好李迟,李迟可以在青州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但身子绝不可受伤,不带侍卫行动,未免太不理智。
然而纵使他和李迟算是好友,打探皇族成员的行踪也有违礼制。李迟这边不好下手,那苏谩只能去告诫姜见月。
“表哥怎么会如此想世子殿下。”姜见月仿佛很诧异一般,“世子殿下当然是在忙于解决你们来青州的任务。”
苏谩一愣:“那他为何一直独自去调查。”
“不好打草惊蛇。”
苏谩冷着脸看着姜见月,这是他一贯高高在上的表情,似乎他洞悉一切:“别再说谎了。”
“表哥不信我,大可亲自来监视我。世子殿下已经同我说了,哥哥会亲自来青州接我回京,他已经安排好人,等哥哥一到青州就去接他。”姜见月斜眼看着苏谩,带着鄙夷的神色,“哥哥既然能带我回去,我又何必求着外人帮忙。”
“哥哥?”苏谩被她的眼神刺痛,讥讽道,“你的情哥哥吗?”
“姜泽既是兄长,又是我的情郎。这个秘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姜见月笑,“苏表哥,我也是将你视作兄长,才将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
视作兄长,好一个视作兄长。
她的兄长可和常人的不同,是能同榻而眠的兄长。
这话姜见月说得坦荡,落到苏谩耳中,却意味不同。苏谩想到墨汁滴落到宣纸上时,总以迅雷之势晕开,来不及阻止,好好一张纸便作废了。姜见月这话便像恼人的墨汁,无理可恨。
“你不怕我说出去。”
“说出去?苏谩,那你有本事就说出去,看看永平侯世子会如何对付你。你的好友,恭亲王世子又是如何责怪你,得罪盟友。”
“不要狐假虎威,姜见月。”
“你若真不信,你就亲自来监督我。休想让小厮来监视,世子殿下的秘密我知道,你若让小厮撞破了,我恐怕他比我先不高兴。”
“我要你亲自来。”
她和李迟之间果然有秘密,苏谩冷笑:“我和世子是多年的好友了。”
“可你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姜见月说,“甚至我知道你们来青州是为了什么,你们在找一个叫张均的人。”
苏谩没想到她连名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还知道,他是裴相昔日的学生……”姜见月挑眉,“苏谩,你猜这是谁告诉我的。”
这只能是李迟告诉她,苏谩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姜见月,那是恭亲王的嫡子,你不要以为他是你那可以戏弄的废物小叔子。”
却被姜见月轻易挣开,她反钳住他的手腕,逼得他后退半步。
“我和殿下没有私情。我说过,你若怀疑,那就自己来看。现在就可以来,我可以让你搜检我的房间,看你能不能从中找到我和殿下私情的蛛丝马迹。”
“你以为不敢去?”
“我记起来了,倒是真能搜到我偷情的证据。你的玉佩,不正是在我房中吗?”
现在想来,姜见月那日所有的话都带有挑衅意味,她是故意激怒他。
而苏谩的举动完全如她所愿。
她不许任何一个小厮知情,这不用她多说。他去一个寡妇的院子,难道会大张旗鼓不成。
他用了李迟的借口,和仆从说是独自去调查张均。
“你就说,要去市井探访,带着人唯恐打草惊蛇。”
这是李迟告诉她的,还是她告诉李迟的……
他们一同往她院子里走,尽是走一些曲折偏僻的小径,为的就是避人耳目。
走着走着,苏谩渐渐理智下来,他为何要答应和她来。
他们这……
“小心。”姜见月突然拉他一把,防止一根斜伸出来的树枝刮破他的衣裳。
她动作自然,语气也自然。
“谢谢。”他脱口而出,有点惊讶。
这仿佛是他们最平淡的一次对话。
却是最不寻常的一次对话。
他们这不像是去寻人,也不像是他去搜查她,他们这样在小径上躲躲闪闪,更像是一对男女走在偷情的路上。
他这样想,于是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比如他们挨得其实很近,他偏过头就能看见姜见月的面庞。
他不喜欢姜见月。
可如今挨得这样近,他却控制不住地要想起少年时代的姜见月,明艳无匹,意气风发。
他发现他记得这样清,人对渴求不得的东西向来是有执念的。
只是苏谩的执念以别样的情绪呈现出现,他越是喜欢,便越要嫉妒、仇视、诋毁。
姜见月要下贱,要落魄,方能遂了他的心愿,得不到的也不过如此的心愿。
是的,姜见月是变了,比之昔日娇艳美丽的她,如今的姜见月似乎丧失了美貌。
可她毕竟是姜见月,昔日最刺痛苏谩的傲骨在如今的姜见月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吸引他的东西已消失,反倒是他最讨厌的保留下来。
他最想折辱的部分保留了下来……
这正是吸引他步步走向姜见月院子的原因。
他在步步走入绝境。
他似乎忘记在他自己的屋里,被姜见月在腿上留下过屈辱的痕迹。
于是苏谩一进姜见月的院子,就被打晕过去,再醒来便被捆缚着关进祠堂。
也许他没有忘记腿上的疤痕,那疤痕正在隐隐作痛,他只是没有想过,姜见月把他囚禁起来的可能。
在他的认知中,姜见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求帮助回到京城。
他没有想过任何一种别的可能。
姜见月虽然比其他女子具有危险性,可他依旧认为他作为男性可以理所当然地支配女性。
苏谩一直被捆着,四肢早已麻木,他甚至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滴水未进,好在被关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不过两日?
姜见月爱他的鬼话,他是不会信的。
他终于知道,昔日对姜见月的厌恶果真没错。
等他出去……
等他出去……
他一定会杀了她!
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却不断祈求着喊她的名字。
“见月……”
“见月……”
一声声,最后拉长了,成为痛苦的叫喊。
她的鞭子落在他身上。
她为什么不打他,难道单许他鄙夷她嘲讽她?在他轻视贬低她的时候,姜见月也向来讨厌这个所谓朗月风清的苏家公子。
那时她尚且没有现在这样勇敢坚定,一个受人推崇的郎君讥讽她,她何尝不曾痛苦痛恨。
姜见月看着苏谩痛苦的模样,面无表情,却不断敷衍着说是爱他。
这是为了苏谩好,毕竟话本中的女主角即使受了再大的折磨,只要得到男主的爱就可以无视苦难。
希望苏谩也能在她的“爱”中获得解脱。
不过显然,话本上全是谎言。
尽管苏谩表面是屈服了,可分明是恨毒了他。
苏谩想,最迟后日,姜见月必须放他离开。
就算他和小厮说了要离开,但他离开四五日毫无消息,必要开始四处寻找。何况李迟!难道李迟就不曾发现不对吗?
到底姜见月做了什么蒙骗李迟……
苏谩突然一阵惊恐,万一是李迟故意纵容姜见月对他下手。
难道苏家对太子不算忠心耿耿?还是他族中的庶出兄弟和太子达成了别的协议,要在青州斩除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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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找到那人了吗?”
“已有了消息。此事你功劳莫大,我们苦寻不到,没想到竟然是你无意中提供了线索。”
“能帮上殿下,那真是太好了。这种穷凶极恶之人居然潜逃如此之久。希望殿下抓到他后,定他死罪。”
“事情了结,不如随我一同回京。你论功当赏,不必担心在京城的生计。”
“妾身岂敢妄想这些。”
“不,韫玉。”李迟握住她的手,“你如此聪慧,上天却待你不公,让你沦落至这般境地。你莫怕,我定会护你周全。”
裴韫玉低着头,良久才轻轻说道:“好。”
圣父最爱的戏码,拯救一个凄惨堕落的女子,这出戏如今就在沉府的桂花树下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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