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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三)
    那抹烧尽的灰,一如此刻的天,将暗未暗,惨白中隐约透出日暮的焰色。
    苏青瑶将他送出家门,于锦铭不走,反靠在车边,伸手拉住她的小臂。
    “苏小姐,你爱他吗?”于锦铭轻声问,有些胆怯,舌面宛如含着诱人却易化的糖,不敢太用力地呼气,也怕牙齿将她咬碎。
    苏青瑶装傻。“谁?”
    “徐志怀。”于锦铭声音大了些,显出一种执拗。“你爱他吗?”
    “我们是夫妻。”苏青瑶勉强笑了下,避而不答。
    于锦铭立刻道:“我没问这个。”
    “于先生,我的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把我嫁给他,他也给了我父亲很多帮助。”苏青瑶拨开他的手,说。“所以不论是我离开他,还是他抛弃我,都会有许多人要来责难我的。”
    “那你呢?你的想法就不重要?”于锦铭手心空空地问。“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寒冬凛冽的风紧紧地吹,他觉得有股砭骨的湿冷侵入了四肢百骸,后脑的神经也绷作一根快要断裂的线。
    “我……我没有想法。”苏青瑶的沉默凝作一声哀愁的叹息,她抬头,眼睛望向他,黯着。“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于锦铭欲言又止。
    他干笑一声,随后拉开车门,坐上车,没有与她道别便踩下油门,走了。
    苏青瑶目送轿车远去,垂眸在原处出神许久。风紧,她的手脚被冻得冰凉,几近没有知觉时,飘摇的神思才被拉回。
    她折返回屋。
    餐桌空荡,桌沿搁一支抽到半途的长雪茄,积一短截烟灰,与一个空了的方形酒杯,剩下还未融化的冰块。
    苏青瑶叫来小阿七,问她,先生呢?小阿七说,先生上楼去了。苏青瑶游移片刻,又问,先生有没有问你什么?小阿七答,有,他问我认不认识今天过来的先生,我说不认识。苏青瑶心里道一声,果然。接着,她摆摆手,叫小阿七继续忙,收拾完了早些睡觉。
    她一个接一个台阶走上楼,洋楼的阶梯平整宽阔,与弄堂或老宅不同。她童年走过的楼梯,是一条极尽扭曲狭窄的羊肠,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骚气,好像要把一口她吞入,磨石子那样将她折腾圆润。
    苏青瑶推开门,见徐志怀坐在矮脚椅上喝酒,面前一张花砖茶几,大衣搭在靠背,两只长长的袖子曳地。
    他抬头,慵懒地看向苏青瑶,招招手,叫她过来。
    苏青瑶莫名心虚,尽管她跟于锦铭八字没一撇,可看到丈夫,她还是有些慌。
    徐志怀搂住她,让她坐到腿上,额头无言地贴在她的鬓角,良久。
    “志怀?”苏青瑶唤他。
    “今天吓到我的小夫人了,是不是?”徐志怀尾调上扬,唇含住耳廓的软骨。“让你担心了。”
    苏青瑶没作声。
    因为她自始至终是为自己哭的。
    “别怕。”他又说。
    苏青瑶淡淡道:“能不急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徐志怀轻笑,手指撩起她散乱的长发,又垂落,两臂环住她的腰,扣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嘴里有焦糖与烈酒混杂的甜味,被那样抵入胸膛,深深地舌吻,苏青瑶感觉胸口渐烫,有种愉悦的眩晕顺着津液渗入自己的躯壳。
    “喝酒了?”她喘着气问。
    “就几杯。”
    “几杯什么?”
    “朗姆。”他道。
    “少喝点。”苏青瑶一手抵在他的胸膛,脚尖点地,要从他怀中溜走。
    徐志怀突然说:“青瑶,你什么时候认识于锦铭的?”
    苏青瑶僵在原处,勉强道:“谭碧好心帮我介绍的,说认识他对你我有好处。”
    “也是,四少风头大的很,他一来上海,多少家的小姐都没了魂……青瑶,你觉得他怎样?”
    “还行,他人蛮好说话的。”苏青瑶斟酌着自己的态度。“这些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小乖,这世上有些不能做的事,假如你哪天真去做了……当然,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犯傻去做了。”徐志怀慢悠悠说着,一手掰过她的脸,虎口卡在下巴,唇间的酒气带着笑音喷在她脸上。“瑶,那天,我会报复你的。”
    苏青瑶唇微抿,脸色有些发白。
    头顶高悬铡刀的人,怎么能和手握铡刀起落绳索的人,谈爱情,哪怕对方一次次许诺这刀永不会掉,但坐在刀下的囚徒如何敢信。
    这么些年,她没法爱他,多半出于此。
    “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徐志怀很快又改口,给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回答,“没什么是你不能做的,做错事了我也会帮你解决。瑶,我是你丈夫。”
    说罢,他放开她,起身提起出门穿的外套,走下楼。
    他找到吴妈,将大衣递给她,道:“明天出门丢垃圾顺道扔了,别让太太瞧见。”
    吴妈接过,看了看,正想说这衣服瞧着还新,怎么要扔,一翻,右侧腰部的内衬赫然出现一道笔直的裂口,足有一根食指的长度。
    “这、这,怎么搞的。”
    “日本人拿刀划的。”徐志怀冷然道。“这回不是普通的暴乱,是蓄谋已久。”
    吴妈两手攥着外衣,小声问:“太太怎么说?”
    “她没必要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徐志怀看向窗外,暮色四合中,正落雨。“你也别多嘴,传出去了唯你是问。”
    一步步入夜,天乍寒,雨飘飘洒洒地落。青灰的幕布零零落落涂抹着水痕,一些惨凄,一些颓唐,雨珠打在临街的瓦檐,沙——沙——沙——
    于锦铭一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开车回家。
    他停好车,拿钥匙开门,进屋走到客厅,在墨绿色的沙发坐下。
    贺常君听见于锦铭关门的响声,从书房出来,问要不要吃饭。要没吃,趁还能叫,他赶紧打电话给大酒楼点菜,叫堂下伙计送到家。
    他刚从谭碧那儿送盘尼西林回来,棉袄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
    于锦铭不答,自顾自点上一根细烟,靠着沙发,仰头喷出一个烟圈。
    贺常君瞧出他神色不对,上前几步,问:“你这么晚回来,做什么去了?叫你买的东西呢?”
    “我在店里遇到苏小姐,开车带她兜了一圈,”于锦铭道,“折回来的时候外滩封路,巡警说日本人在闹事,我不放心,就送她回家了。”
    贺常君清楚就于锦铭这德行,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便背着手,恨铁不成钢的老夫子那样问:“然后呢?”
    “然后我碰见她丈夫,再然后我在她家和她,还有那个男的一起吃了饭。”于锦铭懒散道。
    “于锦铭,苏小姐可是有家室的人,你别胡来。”贺常君一撩衣摆,坐到他身侧,看人如见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家室,什么叫有夫之妇,什么叫伦理道德。这闹不好是要身败名裂的。”
    “简单,她成寡妇不就行了?寡妇总没家室了吧。”于锦铭托着下巴,微微笑着说。
    他说假话也像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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