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间,闹哄哄的教室里瀰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班代站在讲台上向大家说明今天开班会是为了要选出六月份谢师宴的工作小组;话才一说完,在眾人起鬨之下,班代就半自愿地接下了总召了位置。平常鬼点子最多的连亚芯理所当然地当了活动组长。身强体壮的陈义全和黄律延接下场地器材组,加上因为要负责採买,所以也兼任管钱的工作。
班代拉开嗓门喊:「好啦,大家安静一下。再来要选公关组长,负责和老师们联系、製作邀请卡之类的事情,有没有人要自愿的?」
正当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公关组长,我来。」
眾人把眼光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袭修长的身影在教室门口站定。
帅气的挑染短发、时髦的太阳眼镜、皮夹克、热裤、踝靴。不管男生女生,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自己的视线从那人的头顶一路扫视到地板,而面对这样的注目礼,那人只是露出了酷酷的微笑,像是早已习惯一般。
「懿涵。」舒甄在位置上开心地向那人挥手。
「嗨,大家好久不见,我放完寒假回来啦,有赶上加入大家吧。」懿涵用一种巨星降临的方式跟全班同学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往舒甄那边走去了。
「好啦,」班代拉回大家的注意力,「谢师宴工作小组都选出来了,请各组组长自己去找组员帮忙。我之后会再跟大家通知开会的时间,今天的班会到这边,散会。」
晚上下班之后,单黎在一家新开不久的烧烤店内找了张四人坐的位置,拿起menu看了看,决定等舒甄和懿涵来了再一起点。
宽敞的店内瀰漫着烤肉、香菸、啤酒种种香气混和在一起的奇妙气味,那与墙壁上掛着的许多古老时代的西洋电影手绘海报意外地合拍,而不知藏在哪里的喇叭正在播放着李宗盛的「鬼迷心窍」。单黎小小声地跟着唱了起来:「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这种调调,倒是令他想起店长大强。
在这个时间光顾的客人有像他一样的学生,也有像他以前一样的,看起来就是混混的年轻人。吧檯边上有几个人在聊天喝酒,旁边一个穿着红色nike风衣外套、戴着棒球帽的男子像是醉倒了趴在那边,手里却还是紧紧握着酒杯不放。
虽然不过是一个星期过去而已,但是嘉伟每天晚上陪着婷宜吃消夜、去医院,最后送她回家,却像是早已成了习惯的事情。而一週前那个说要嫁给孤儿的会计系学妹今天在课堂上没有出现,亏老师还心心念念想着她呢,一点名才知道已经退选了。
「嗨,久等啦。」
欢快的声音出现。才刚走进店门口,懿涵就大方地向单黎挥手。她走进店内的时候,不少人都偷偷地,或是乾脆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然后眼光再顺便带到走在后面的舒甄。
懿涵早就习惯这种明星式的登场方式了,跟在后面的舒甄则是有点不好意思。她们两个都是苗条修长型的美女,不过懿涵呈现的样貌就像是把眾人的目光当成阳光来享受,而舒甄则像是恨不得有一把阳伞可以挡去那些直射过来的视线。
送出点单之后,单黎先开口了:「澳洲好玩吗?」
「超热。我前几天才回台湾,不只要调时差,还要调温差咧。」懿涵笑着翘起修长的美腿,「对了,我公关组这边找舒甄一起帮我的忙了。」
「意料之中啊。」单黎说:「义全和律延也找我去帮忙场地器材组的事情。」
「喔,这倒是意料之外啊。」懿涵说:「你的存在在班上简直跟游魂一样,他们怎么会找你?」
「也没那么夸张好不好。」单黎开了啤酒,轮流斟满三人的玻璃杯,「以前有一起分组做过报告啊,多多少少有点熟。我只是少出现,又不是难亲近。」
「我还以为班上只有我跟你熟咧。」懿涵一口喝掉半杯啤酒,看了看舒甄,对单黎说:「我今天中午和舒甄聊天才知道,你们这一个星期,相处得还不错喔?」
单黎说:「还好啦,不过就是上星期吃了两次消夜啊。」
「还有英雄救美不是吗?」懿涵的语气中充满兴趣,「跟你认识这么久,听你讲过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却一次也没看到,我还偷偷想过你是不是唬我的咧。结果舒甄才认识你两天就看到了,太不公平了吧。」
「正常女孩子不应该期待这种事情吧,而且那种场面你还见得不够多吗?」
「我在你眼中是正常的女孩子吗?而且你是传说中的战哥耶,没见识过实在太可惜了。」
单黎迅速瞄了一下舒甄,试图扯开话题,「说说你吧,正常的懿涵姐,这次去澳洲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懿涵歪着头想了一下才说:「我是觉得还好,可是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有点不正常。」
「说来听听。」
「交了两个男朋友,一个白人、一个黑人。」
「真的假的?」
「真的啊。不过我先说清楚喔,不是同时劈腿,这点道德良知我还是有的。白人先,黑人后。」
「重点不是道德良知吧。才一个寒假耶,你的行程是有没有这么紧凑啊?」
「及时行乐啊。机会就在眼前,要让它就那样溜走我实在办不到。」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所认识的人里面,你真的是最没有极限的一个。」
「客气了。」懿涵极自然地接受了讚美,「说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
「我?」单黎一脸疑惑,「干我什么事?」
「反正身边不管有谁来来去去,最后还是只有自己要陪着自己往前走;并不是刻意要这么灰暗,只是再怎么免强,这终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喔,以前聊天讲过的,你竟然还记得。」
「所以囉,可以好好把握就好好把握,可以好好享受就好好享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我自己还真是没想过那句话可以这样衍伸,」单黎摇头笑道:「大概也只有你办得到了。」
舒甄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静默不语,只是偶尔拿起酒杯来沾一下而已。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单黎和懿涵的视线都转了过去。只见舒甄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没接听就直接按掉了。
懿涵问她:「干嘛不接?你男朋友打来的喔?」
「嗯。」舒甄只是点点头:。
单黎偏头看着舒甄,舒甄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瞧。不到五秒鐘,手机又响了,舒甄又是直接按掉,然后再响、再按掉、再响、再按掉……如此反覆了五次之后,单黎伸手把舒甄的手机抢过去,直接关机。
懿涵没有说话,只是在自己的酒杯再斟满啤酒。
单黎把手机还给舒甄,「不想接就不要理它,让它一直响不就行了?还花心思去按掉?我帮你直接关机乾脆多了。」
舒甄没有正面回应,却是突然拿起酒杯,「乾杯!」也不等同桌两人,逕自一口气喝乾,马上又伸手拿起酒瓶再倒满。
「她怎么了?」单黎转头问懿涵。
「猜猜看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跟男朋友吵架了,不想接他的电话。」
「猜对了一半,这是星期六的部分。」懿涵说:「另外,星期天在台北想讨些家庭的温暖,也失望了。」
单黎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前几天的週末,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可能经过。
懿涵看了看舒甄,「今天中午和她聊天的时候,她跟我说了这阵子的不开心,然后难得地说要喝酒解闷,很不像她会做的事情对吧?我说好啊,那有什么问题。然后又这么巧,听她聊到你,才知道你们这一个星期以来走得蛮近的。刚回到学校,我也正想找你聚一聚,就打电话给你约消夜囉。刚好可以三个人一起聊聊天。」
服务生送来一大盘的烧烤,每个人面前还各有一尾烤香鱼。三个人边吃边聊,懿涵和舒甄都是独生女,但是个性相当不同,或许是因为互补作用吧,她们在班上早就是很好的朋友了,感情好到即使舒甄有固定交往的男朋友、懿涵也偶有一些短暂的恋情,但是班上还是有人会怀疑她们是不是一对,毕竟看起来实在是太登对了。「说不定是双性恋啊。」「不,我猜男朋友什么的其实是烟雾弹。」各种说法都有。人只会挑自己想看的去看、寧可往自己想要相信的方向去解释。多说无益,懿涵和舒甄完全不觉得困扰,有时候还会把周遭人的苦恼猜测拿来当作玩笑话的内容。
单黎当然也知道懿涵和舒甄的交情很好,但是舒甄不知道单黎和懿涵原来这么熟。其实班上的人大部分也都不知道,毕竟单黎的生活范围不太是在学校里面,两个人会熟悉,也是懿涵主动去接触单黎的。
还记得大一刚入学不久,懿涵某天主动来找单黎,「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单黎说了自己的毕业学校,懿涵说她也是同一个学校的。
「那我们是同校同学囉。」单黎笑着说。
「对啊。那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战哥吗?」
原本以为已经留在台南、留在过去的名号,竟然在异地被提起,单黎惊讶地看着这位同班同学。
「你怎么会知道?」单黎不觉间眉头紧锁。
「因为……」
从那天之后,单黎就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活,和懿涵的生活圈子并不相同。两个人没有很多时间接触,也没有刻意想这么做,只是维持着一种一切随缘的心态,但是只要一有机会,彼此倒是非常聊得来。
舒甄到今天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係。
「我问你喔,」舒甄对着单黎开口:「你週末去台南做什么?」
「我没告诉你吗?」单黎睁大眼睛,故意装迷糊,「我们那天不是有通过电话吗?」
懿涵连忙插话:「大小姐今天心情不好,你不要这样逗她,她等一下会哭的喔。」
舒甄在一旁紧抿着嘴瞪着单黎,不发一语。
「好啦好啦,本来不想让你知道那么多的。」单黎说:「不过我现在不讲,你以后要是问懿涵,她也会告诉你。我回台南是去看我在那里长大的育幼院。」
「又回去啦?」懿涵问。
单黎点点头,拿起一串鸡心。
上星期还在介意自己的过去被舒甄知道,现在倒是觉得无所谓了。在意那些做什么呢?单黎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对啊,我就是孤儿啊,我以前就是混帮派的啊,就是流氓啊,警察局我熟得不得了,为什么要怕被舒甄知道?是怕她会被吓跑吗?吓跑就算啦,又不是第一个这样的人了。再好的朋友、再好的老师、再好的兄弟,都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天,更何况是那些泛泛之交或是装腔作势的间杂人等。是啊,从出生就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连曾经给过我归属感的老师、兄弟,都已经离我而去了;不管怎么样,最后陪着自己的,还是只有自己,这是人生再真实不过的一件事情了。所以别人怎么想就随便他们去吧,合之则来、不合则去。
这究竟是真瀟洒?故作坚强?还是心死看破?
不过,这些老早就被当作是人生教训而存放在心底深处的东西,还是在上个星期四晚上送舒甄回家时,稍微动摇了。
单黎并没有忘掉那个动摇的感觉。
既然提到育幼院,单黎就顺便快速概略地说明了自己18岁之前的人生。
「考上台中的学校之后,我离开育幼院,正式独立;而且换掉手机号码,打算一切重新来过。」单黎做了结论:「当然,人生并不是换个手机号码就可以全部重来的,那种想法太天真了。你看看,才一上大学就遇到懿涵,战哥,这称号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你们的人生,都好有趣。」舒甄听完之后,看着酒杯回应。
单黎看看懿涵,懿涵微笑着耸耸肩,表情显示出「她以前也这样跟我说过」的样貌。
「听别人讲都很有趣,自己身在其中就不是那样了。」单黎摇头笑着说:「我如果没有离开帮派,说不定高三那年,我也会死在那场火拼之中,现在哪能坐在这里吃烧烤喝啤酒跟你们聊天。」
「对啊,听听就好。」懿涵在一旁帮腔:「你自己上个礼拜才遇到那小小的场面就吓个半死,还想更深入一点啊?」
舒甄叹气,喝了口啤酒才说:「也许吧,也许我只是受不了我家那样子而已,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帮我安排得好好的。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却觉得处处受到限制,好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样。」
「所以现在是……」单黎轻笑着看着舒甄的脸,「晚熟的叛逆?」
舒甄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叹气说道:「要是做得到就好了。」
「有什么困难的?」单黎不以为然地说道,顺手把竹籤丢进桌上充当垃圾桶的小竹篓。
「孝顺啊,」懿涵一边吃着香鱼,一边帮舒甄接了话,「人家不像你,不需要考虑父母的心情。舒甄的父母年纪都那么大了,如果从小听话到大的女儿在这时候搞叛逆—」
「没有父母,恕我完全不能理解。」单黎耸肩,「不过,你不也是有老爸老妈,又一样是独生女吗?结果你还不是任性自我、想干嘛就干嘛。」
「我这么做,我的爸妈完全不会困扰啊。倒不如说,我这么勇敢做自己、敢爱敢恨,他们才不会烦恼。」
「少来。如果不是你那时候闹过自杀,你爸妈后来会这么放纵你?」
单黎和懿涵你一言我一语,讲话都很直接,完全不需顾虑无谓的表面礼数。舒甄在一旁看着,除了确信他们真的很熟之外,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忌妒。
「你爸妈最近还好吗?」舒甄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话,意会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只是为了打断眼前两人的对话而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懿涵被这突然的话题弄得有点错愕,「我爸妈?很好啊,一样还是定居在美国逍遥自在啊。」
「喔。」舒甄听了回应,却不知怎么接下去。
单黎说:「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两个有爸有妈的独生女,一个是受不了爸妈管东管西,抱怨半天之后却还是乖乖听话;另一个是爸妈放牛吃草爱怎样就怎样,结果却是根本没陪在爸妈身边。」
「话说回来,」懿涵不理会单黎的评论,对舒甄说:「第一次看你跟你男朋友吵成这样。」
舒甄只是摇头叹气。
懿涵继续问:「现在怎么办?跟他冷战?你确定这样冷战他就会懂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到了这个阶段,结婚、跟他组成家庭,还有他妈……」舒甄眼神空洞地看着桌上的酒杯,「太乱了,我只想冷静一下。」
单黎笑而不语,举起了酒杯,另外两人也举起酒杯,在清脆的碰触声响之后,一仰而尽。
店门外传来了机车排气管轰隆隆的吵杂声响,静止之后,一群人伴随着嬉闹声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烧烤店。单黎被吵杂声弄得有些烦躁,一脸不耐地望向门口。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星期才见过面的嘉伟的弟妹,他们一看到单黎,脚步顿时一滞,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恐惧;走在他们后面的,是上次见过的另外两个国中生和那个高中男生,手臂还用三角巾固定着。他一见到单黎,立刻转身对后面的人大喊:「昇哥,就是他,他在里面。」
一转眼,一群人排开站在单黎他们桌前。那个显然是「昇哥」的人从后面慢慢走出来,不到170公分的矮胖身材,理光的头上清晰可见一条褐红色伤疤,露在短袖花衬衫袖子外的两条手臂上佈满了狰狞的鬼面刺青。
几桌客人乘隙快速结帐、溜出店外,也有些人端坐原地准备看好戏。
单黎他们这桌被十几个人围得密密实实,根本无隙可鑽。舒甄看到这样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懿涵却是喜形于色,靠近单黎说了一句:「看来我今天可以看到战哥的身手囉。」
单黎没有回应懿涵。眼前这些人的气势根本压不住他,他只是在心中为上次的强出头后悔;同时,又在看见那条褐红色的伤疤时面露惊讶。
「会怕喔!」昇哥歪着头斜睨单黎,「听说上礼拜不是很强?英雄救美?一个打六个喔?今天想要打几个?」
单黎看着这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昇哥,一言不发地缓缓站起身来向他走近,视线没有离开过他,两个人的眼神彼此盯视;在这种抗压性的对峙下,只要谁的眼神先稍有飘移,就是怕了。但是单黎盯着他却是有别的用意。
两人的距离越靠越近,在距离只剩大约一个拳头的时候,昇哥先按耐不住,大喊了一声「干」,旁边的小弟们就像听见暗号,正要一起爆发的时候—
吧檯边传来一声更震慑眾人的「干」,同时伴随着在墙上炸裂碎开的玻璃啤酒杯。所有人的动作全都停下、转头往那边看过去,只见刚刚那个趴在吧檯睡觉的男子拿下棒球帽,杀气腾腾地对着全部的人叫骂:「系咧衝杀小啦!靠盃喔!干!」
「店长?」单黎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大强。
更令单黎傻眼的是,这群原先围住他的人全都态度丕变,对着大强齐声大喊:「强哥好!」
正当单黎试图釐清现在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旁的懿涵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怀恩……」
「我之前怎么说的?」大强走近过来,对着昇哥和一群小弟训话,「我这家店新开不久,不要给我搞一些有的没的触霉头。今天是怎样?把我讲的都当作是屁话喔?阿昇你说啊,你这样是要怎么带下面的人?」
「强哥对不起、对不起……」阿昇不断道歉,「是因为这个人上礼拜—」
「这个人?」大强打断阿昇的话,「他妈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阿昇被这么一说,疑惑地转头看着单黎,单黎也盯着他。
单黎笑着看阿昇,「这样你还没想起来?」
阿昇还是一脸疑惑,转头又看向大强。
大强伸手就往阿昇的光头打去,「你忘记头上的疤怎么来的了?」
这一打,阿昇顿时面露惊恐,转头看着单黎,「你……你是那个……战哥?」
「是的,一对一单挑,让你的脑袋开花的那位战哥,你终于想起来了。好久不见,我是把头发留长而已,有差这么多吗?」单黎笑笑,转头对大强说:「原来你没有完全金盆洗手啊?」
「没有啊,我只是离开台南而已,还是在江湖走跳啊。跟你不一样,你头发留长了,又变得慈眉善目,搞得阿昇一时之间竟然认不出你来。」
「来来来,坐着聊啦。」单黎邀大强同桌。
「好好,等我一下。」大强转头吩咐:「阿昇,把人都带走。我这新开的店,你们一个礼拜之内都不准再进来,听到没有?」
「是!强哥。」阿昇不敢有第二句话,把手下小弟全数带离开了。
大强走到柜檯再点了一些东西,又拎了两手啤酒回来,刚坐下才要开口—
「怀恩。」懿涵直接衝着大强喊出名字。
舒甄一脸疑惑,单黎想起刚刚好像有听到这名字,大强则是像被雷劈中一样,眼珠子慢慢地、慢慢地看向懿涵,一瞬间的纳闷旋即被满脸的惊讶给取代。
「小……小涵?」大强睁大了眼睛,「真的是你?」
舒甄还是皱着眉头,单黎却已经恍然大悟:「靠!不会吧?店长你……懿涵,你就是……」
大强和懿涵相拥而泣,一时说不出话来。
舒甄似乎也想清楚了,跟单黎确认:「你们家店长……就是懿涵说的那个初恋情人?」
「看来是这样没错。」单黎苦笑,「只听他聊过一次那个让他被打出帮派的女孩,没想到就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懿涵跟我聊她的初恋也没几次,真的没想到……而且,他怎么看都不适合『怀恩』这么偶像剧的名字吧。」
「我没记错的话,他姓『申』。」舒甄补充。
「申怀恩……」单黎傻眼地看着还抱在一起不愿意分开的两个人,「一个流氓有这种名字,这到底是……」
终于,拥抱的两人渐渐和缓下来,同桌四人才有一起谈话的空间。
懿涵高一那年,她和怀恩的感情曝光,使得怀恩被逐出帮派,几个小弟跟着他来到台中;日后,怀恩继续在暗处搞帮派,同时也正经地在经营体育用品店。他要所有小弟改口叫他「强哥」,打算在台中重新开始。几年后,懿涵也来到台中,就在这么靠近的生活圈里面,两个人三年多以来竟然从未见过面。懿涵也曾经到店里去找单黎,却一直都是听到流行音乐,不曾听到老歌。懿涵只知道怀恩,根本不知道什么强哥。
懿涵红着眼睛问:「为什么你当初离开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跟我说?」
大强苦笑:「你爸……老大那时候没把我打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让我跟你见到面?老大和夫人现在过得还好吗?」
「他那样对你你还……」懿涵紧紧握着大强的手,又流下泪水,「他们很好,我上大学那一年,他们就到美国去了。本来要我也去那边读书,我不答应,我说我就是要留在台湾念大学,再逼我的话我就再自杀给他们看。所以他们就答应—」
「你说什么?再自杀?你之前干过什么傻事?」
懿涵下意识地抚着手腕,「你不见的时候我很难过,我问爸爸为什么你不见了?他不告诉我。我从其他人那边才知道你因为我而被打的事情,他们也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又伤心又生气,一气之下就拿剪刀把头发乱剪一通,像狗啃的一样,后来乾脆把心一横,割腕自杀。」
大强闻言,赶紧把懿涵握着的手往外一翻,只见到左手腕上残留着一道怵目惊心的横向伤疤,令人难以想像若要造成这样的疤痕,需要多大的力道。
「从那之后,我就不想再当个爸妈想要的洋娃娃了。我一直都把头发搞得跟小男生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爸妈再也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懿涵面露忧容地抓抓自己的头发,对大强说:「我这个样子,你还喜欢吗?我记得以前你说—」
「喜欢!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我喜欢的是你、是全部的你,不管你是精緻的洋娃娃还是中性的打扮,我都喜欢!」
单黎突然插话:「靠么!我现在真的相信你叫什么『申怀恩』这种偶像剧的名字了。这么噁心的话你竟然讲得出来,到底跟谁学的啊?」
「这哪用学?这是真心话啊!」
「干!我要吐了啦。」单黎伸出手掌挡在大强面前。
一旁的舒甄被这样的情境给逗笑了,她心里面为自己的好朋友感到高兴,又觉得好羡慕。对于单黎这么直接不做作的反应,心里面有一股奇妙的微微震动的感觉。
大强不理会单黎的反应,还是面对着懿涵,像是要把多年来没说的话一吐为快似的,「六年了,和你分开已经六年了,我天天都在想你,这六年来,我没有再交过女朋友,你在我的心中的位置,没有人可以取代。真的真的……太感谢上天了,竟然还能再遇见你……」
大强逕自说个没完,单黎除了佩服大强的口中竟然能讲出那些台词之外,也不再去打断他们,他和舒甄就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两个久别重逢的情人,旁若无人地散发出甜死人的爱恋光波。
店内的音乐又在播放着他们刚进店里时的「鬼迷心窍」。单黎乾脆在一旁跟着唱了起来:「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
大强还在说话,懿涵却突然把手抽回。
「怎么了?」大强一脸疑惑。
「我不知道你对我这么……」懿涵面露伤感,「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我觉得自己很糟糕。」
相较于大强六年来没再谈过恋爱,懿涵却是恋爱经验不可胜数,但几乎都是曇花一现居多,就像她去澳洲这次一样。
大强听完了懿涵的自白之后,露出了单黎差点以为这个人有双重人格的温柔眼神,又握住懿涵的手,轻声对她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怎么样,我在乎的是现在还有未来能够跟你在一起。」
单黎真的很想问大强除了搞帮派、开运动用品店、开烧烤店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兼差,去哪里学这些话的?不过为了不要破坏气氛,他还是忍住了。
四人聊到深夜,舒甄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单黎跟大强说到嘉伟的弟妹也在刚刚的人群之中的事情,大强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单黎说的是谁,毕竟辈分地位差太远了,不过他允诺会让嘉君和嘉琪脱离帮派,回去学校好好读书。
「差不多该走了。」单黎提议。
「你们怎么回去?」大强问。
「好问题……」单黎面露苦恼,「我今天是自己骑车过来的,然后懿涵载舒甄过来。不过舒甄已经醉了,现在放在谁的机车后座应该都很危险。」
「这个简单。」大强说:「我开车,懿涵和你同学坐我的车,然后你骑机车带路,我们先送她回去。」
「懿涵也骑她的车啊,不然等一下你还要载她回来喔,干嘛多这一趟路?」
「我们等一下还要续摊,」大强说:「我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机车的事情不是重点。」
单黎差点昏倒,刚刚还讲不够?一旁的懿涵只是笑而不语,看起来是赞同这样的提议了。
在舒甄居住的大楼外停好了车,懿涵帮忙单黎把舒甄从车子里搀扶下来,要大强等一下。两个人把半睡半醒的舒甄给扶进大厅,警卫见过懿涵很多次,所以只稍微问了一下就让他们两个扶着舒甄进去了。
懿涵从舒甄的包包里摸出钥匙串,进电梯后用感应扣在面板上嗶了一声之后按了楼层按钮。
「你常常来这里喔?」
「是啊。我们两个人都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常常到彼此的家里去玩。当然啦,我比较常来这边,因为舒甄不会骑车,出门比较不方便。」
有钱人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连电梯上升都是逼近无声状态,停止的时候也不太有因为物理惯性而產生的重力感。电梯门开的时候,单黎打从心里佩服起来,店附近的那家百货公司里面的电梯好像也没这么厉害。
「你先扶好她。」懿涵把舒甄交给单黎,拿钥匙开门。
舒甄整个人掛在单黎身上,呼出的鼻息就在单黎的脸颊旁,夹带着热气、湿气,还有香水和酒气,有些散乱的发丝也在他的耳朵脸上游移……在这么近距离的嗅觉和触觉的刺激之下,实在很难让人没有反应,单黎不觉间吞了口水。
懿涵开门进入后开了灯,明亮的室内也开了单黎的眼界。豪华宽敞自然不在话下,单黎直觉地冒出一句话:「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房间干嘛啊?」
「卧室、书房、爸妈来住的客房、更衣间、厨房、合併餐厅的客厅,还好啦,反正有多少空间,住里面的人自然就会想出用途,她没有另闢一间当仓库已经算客气的了。这边,她的卧室在这边。」懿涵指引单黎进到舒甄的卧室里面。
单黎小心地把舒甄放到床上,舒甄在此时喃喃自语了起来:「如果是跟你在一起……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我对吗……有男子气概,看不爽就打……哪来那么多废话……又没有烦人的公婆囉哩吧嗦的……钱我多的是……谁稀罕你……」
懿涵笑着开口:「舒甄,你这是在借酒装疯还是酒后吐真言啊?」
舒甄没有回应,只是口中依然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懿涵挑眉看着单黎,「不给她回应一下?」
「回应什么鬼啦!」单黎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你又知道她在讲什么了?」
「就凭我跟她的交情,怎么会不知道?还有我说你啊,少在那边装无知,明明就知道她在说你。老实说吧,你对她是什么感觉?」
「我对她,真正认识才一个礼拜是能有什么感觉?」
「要產生好感,一眼就够了。要有感觉,一个礼拜是绰绰有馀。」
「那是你,我又不是像你那样在谈恋爱的。而且,她在说梦话耶,什么都会乱讲啊,明天醒来就忘记了啦。」
「不管她是装睡还是真的在说梦话,我只问你,你对她是什么感觉?如果她放弃现在的感情来追你,你要怎么回应?单黎,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只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已。」
「认识你真的是……」面对懿涵不留馀地的逼问,单黎面无窘迫,反倒是露出了笑容,「好,我承认,我对她是有那么一些好感,她如果真的跟她男朋友分开,要我跟她在一起,何乐而不为?就像你说的啊—」
「要让机会就那样从眼前溜走,实在办不到。」
「就是这样。」
「这才是我认识的战哥嘛!刚刚还在那边闪躲,真不像个男人。」
「那我的回答你满意了没?懿涵姐。该走了,你的男人等你很久了。」
「我留个纸条给舒甄。」
懿涵到隔壁书房找了纸笔,写了些东西之后拿回卧室放在梳妆台上。单黎则是好奇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东瞧瞧西看看。
「是有这么好看喔?」懿涵离开卧室,「走了啦。」
「这辈子从没看过这么豪华的房子啊。」
「你以后如果常来,迟早会看腻的。」
「谢谢你的祝福喔。」单黎跟着懿涵往门口走去,关上了室内的灯,「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
「什么事?」两人走出门外,懿涵顺手把门关上。
「店长身上的四圣兽刺青是以前就有了吗?」
「对啊。」
「那你有看过最神秘的朱雀囉?你知道的嘛,就在那个—」
「屁啦!怎么可能!那时候我才高一耶,我们也是很懂分寸的好吗?」
「真的假的……」
两人离开了舒甄的住处,谈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卧室里的舒甄沉沉地睡着。梦中的她来到了一条长长的木桥面前,木桥横跨在湍急的河流两端,遥远的那端有人正往自己这边跑来,舒甄感到非常地抗拒、非常地不舒服,她往旁边一看,桥墩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红色按钮,上头有一个大大的「b」。她快速地举起手,就要用力往按钮挥去。半空中的手却突然被后面的人用力抓住,「你在做什么?」那个声音大声喝斥,舒甄一转头……
醒来的时候,头有一侧出奇地重,还带有闷闷地疼痛感。
原来这就是宿醉吗?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现在几点了?
舒甄摇摇晃晃地走到梳妆檯旁,手机压着昨晚懿涵留下的字条。她将手机开机,坐在床上撑着额头看懿涵留下的讯息。上头简单写着昨晚他们是怎么送她回来的,然后是……「感情的事情免强不来,不要委屈自己塞在让人窒息的笼子里,你应该飞出去追求更大的幸福,你懂的。」
舒甄因为偏头痛而皱起来的眉头这下子皱得更深了,「这是什么啊?」一点一滴的,舒甄稍微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好像听到什么……
拿起手机一看,快要中午了,萤幕上还显示着一堆未接来电和一封简讯,全都是俊曜打来的,舒甄看都没看就丢在一旁。她现在实在是不想思考,只想先去洗个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把自己丢进平常的世界里面、恢復平常的感觉。其他的事情,等那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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