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乔治,我们没在道馆过夜。
回途是索尔叫了计程车载我们回去,陆藏静静望着窗外没说什么。
「我哥最近还会喝到不省人事吗?」我跟桃园拓海打探一下索尔近况。
「偶尔吧,每次喝醉都讲一样的,怕人家不知道他被骗过感情……」桃园拓海「嘖」了好几声,自顾抱怨道:「我好心叫他不要看一眼觉得不错就倒贴,一定会被骗,结果他说我不懂……是啦!我是不懂他在想什么啦,但是我以前也没少被漂亮妹子骗过,男人女人都一样!会骗的就是会骗!」
我只是问一句,桃园拓海讲了一路。
「你过年还出来开计程车?」终于轮到我说话了。
「不然谁赚钱?家有老母和房贷,吃个年夜饭出来赚钱比较实在。」
「你买房了?好厉害!」
「以前围事赚得快,不买房会被女人骗光!本来是想买来娶老婆的……」
「本来?」
「现在没想那么多了。」桃园拓海说了句很耳熟的话:「缘分很难讲,也不能为了奇怪的理由推开真心对待你的人吧?」
「怎么跟我哥讲得一样?」
「蛤?那是我跟他讲的吧!他都看脸、看身材,哪会去管什么缘分、什么真心?」桃园拓海似乎在笑:「我以为他都没在听,原来有听进去?」
「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我瞇起眼端详后照镜里司机:「我当初可没这种用意!」
「……。」司机收起笑容。
「我哥嫌你烦但也没换司机……」我有点担心索尔又爱上直男,直接开口问:「你是直男吗?」
「……。」一直很健谈的司机居然陷入冗长的沉默。
「直不直很重要吗?」直到陆藏开口。
「当然重要!索尔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之前爱上直男结局都不好,他才会只在同志圈找对象啊!」
「连你都看得出来索尔喜欢拓海了,他会不知道吗?」陆藏直言道。
「呵。」司机又笑了。
「所以你们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如果你只对妹子有兴趣,要早点跟我哥说清楚。」
「你哥不是说清楚就会死心的类型……」司机说这种话让我更担心索尔了!
「啊──!早知道不把你介绍给索尔当司机,你明明不是他的菜!」我悔恨地低吼。
「你也不是我的菜啊……爱不爱跟菜不菜无关。」陆藏无奈地说道。
「他有你这种妹妹已经比我好了,我如果把男人带回家说要结婚,我家老母说不定就直接往生……」桃园拓海很困扰地笑道。
「等等,你考虑过跟我大哥结婚?」
「前阵子他喝醉做的事,醒来好像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不好讲什么……」桃园拓海若无其事地爆了一个大料。
「讯……讯息量太大了。」我扶着自己的脑袋哀嚎。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快到家了,桃园拓海深深叹道:「你哥是想结婚的那种类型吗?」
「你是认真的吗?我哥从来没考虑过结婚的问题,因为他老是被骗,不过为什么是他的司机在问我这种问题……」我蹙眉道。
「没考虑过就好。」桃园拓海像是松了一口气:「反正日久见人心,管他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我日子也照常这样过。」
「呵,是这样没错。」陆藏望着窗外哼哼笑道。
「你听懂他在说什么?跟我解释一下!」我看了看陆藏,再看看桃园拓海。
「我没见过像你哥那么老实的人……我希望他别再被骗了,我也不想再被骗,但未来的事不好说。」他笑了笑,挥手道别:「到家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似懂非懂地下车。
「他们是司机跟乘客的关係,就像我们,只是工作伙伴的关係。」陆藏在我开门时,意有所指地解释道。
「……。」不得不承认,我懂了。
就连桃园拓海那句『未来的事不好说』也懂了。
陆藏回家就立刻帮乔治剷屎,我一边开罐头一边回想年夜饭的种种。
「三哥除了跟你说我听到的那些,还有说什么吗?」
「有啊。」
「还有什么事能说啦?干嘛跟你讲那么多……」
乔治跳上来揍我,提醒我罐头开快一点。
「可能觉得我比他们更了解你吧。」陆藏说得若无其事:「尤其是復刻那件风衣,他们好像一直在等你的伤痛跟那件风衣一起变成碎片丢进垃圾桶里。」
这我不否认。
「但是你心里想挽回的,比那件风衣更早变成碎片,人通常不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失去更多就好起来。放下什么的,就是残忍告诉自己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他接过我手中的罐头倒进碗里,混了一点乾粮进去:「我不赞成你对自己更残忍,所以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会帮你復刻风衣。哪怕十年后,我也能再为你做一件。」
「……。」心脏像是被重击了,痛得说不出话。
我以为他什么都不懂,是我想错了。
「我要洗澡睡觉了,晚安。」看着他逕自上楼的背影,忽然觉得少年的身体里住着难以想像的老灵魂。
今天的他,就像一颗打磨完美映照光芒的宝石,照亮很多浑沌不堪的角落,不管是我还是哥哥们的心里。
大半夜,本来静謐的巷弄,不时传来春节才有的麻将声。
我抱着脱下的新风衣,坐在单人沙发里,回想三哥说我很难爱上一个人,这是真的吗?
十八岁我跟学长交往过一年。
虽然他去日本学料理后我们渐渐没联络,时日一久自然分手,我确实没为此伤心过,生活也完全不受影响,只是有过一段传讯息不被回应的失落日子。
但那都是因为远距离吧?远距离这样不是正常的吗?
回想起来,当初会交往也只是因为我们连续在三家餐厅巧遇。
第一次他问我能不能合桌省去候位,他会送我折价券当交换。
第二次换他排在很前面,看到我正要排队,问我要不要跟他合桌,我心想一人一次很公平就答应了。
第三次再遇到,他很自然地跟我合桌,问我要不要以后都跟他一起去找网路美食,我想想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大概相处了三个月,他说要交往,我想说试试看就交往了。
他出国前曾问过我:『你爱我吗?』
我只是沉默,心里想着:『你也没说过爱我吧?为什么只问我这种问题?我们不就是因为大家都在谈恋爱,才谈恋爱的吗?』
要怎么知道爱不爱?
爱要用什么衡量?
最后他还不是自己一个人决定要去日本,没跟我讨论过就随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日本生活。
当时我能为他付出最多的,就是脱下风衣换上他送的洋装,让我站在他身边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个女友。
我无数次想为了身旁的人,向他们证明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拘泥于过往的伤痛,为什么到最后他们还是觉得我跟以前一样?
我试过了。
在无数个夜晚看着掛起来的风衣,心里的声音都在告诉我:「那么悲惨的过往留着做什么?你的未来不会因此更好……」身边的人也是这样说的。最后是陆藏帮我捡起来拍去尘埃,对我说:「这不是你最珍惜的东西吗?不要弄丢了。」
我心里很清楚,身上穿的风衣已经不是父亲穿过的那件。
我心里很清楚,失去是什么感觉,有多痛、会痛多久。
四岁太小了,当时的记忆所剩无几,那些画面都模糊了,不过就一两秒的画面只剩痛还鲜明。
老实说我已经不为久远的失去而悲伤,真正让我难过的,是这些年所有人都在提醒我,该拋弃那些不好的、再也回不来的记忆。因为它烂了,碎成片了,回不到最初的样貌了。
可那些也是我此生对「家」的最后记忆。
「可以不丢掉吗?」这问句在心里反覆好几年,才终于听见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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