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与家人分别,她松了口气,琼心想哥哥和阿姨也知道这点。
他们之所以能够相安无事的度过几天,只因为几天是「几天」,而不是两个礼拜、六个月或十五年。所以察觉到她仍旧会为了家人们混蛋般的行为而感到生气甚至咒骂这点时,琼忍不住哽噎。却同时也庆幸自己的家人总是不懂得如何安慰人。
等一切结束后,她发现穿的就像美国人的伊利亚就站在商场门口等她。一切来的太快,她甚至转不过来。
「你一直在监视我吗?」琼忍不住问。
伊利亚感觉像是没认出人一样,他皱起眉头盯着琼的新发型,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说:「对。除了我以外也有其他的眼线。」
而琼与对方准备目送着哥哥和阿姨离开,临走前她与哥哥再次手碰着手,琼轻声地问:「所以阿姨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工作。」
「我的钱帮她拿去还债了,她八成知道吧。」哥哥蛮不在乎地回答,接着说:「话说,我还没还你当我垫付的医药费。」
所以不要死了。自己好像能察觉到这句话被哥哥吞回去。
这样的对话实在不适合由哥哥和自己来说,所以琼只是点点头,她意识到哥哥大概只能看到极度模糊的残影,于是用力捏了捏对方的手,然后,她也对阿姨做出了一样的事。
最后欧佳开着车来接他们,欧佳看见自己,也露出了和伊利亚一样的反应;而琼突然觉得很扭捏,她快速进入后座,然后将整个人都缩在座位上。
当伊利亚也上车时,欧佳一面啟动汽车,一面开口:「你会不会觉得这就像诀别?」
琼回过神,她从后照镜中看见欧佳的眼神,对方盯着前方,没有丝毫迷惘。琼感觉自己的思考随着伊利亚手中的魔术方块一起转动。她说:「为什么这么说?」
欧佳顿了顿,开口:「波里斯小姐,你看起来也很清楚自己只是他人达成目的的工具,但即使如此,你也毫不犹豫,甚至很轻易的就接受肯恩小姐她帮忙把你的家人送往安全的地方——所以,你现在是孤身一人。」
琼下意识地缩起肩膀,她深呼吸两口气,然后抬起头:「这没关係。」
欧佳的眼神从镜子中投射而来:「为什么没关係?」
「因为我承诺过了。」她开口,却不知为何,琼感觉口腔有些艰涩,或许是因为她刚哭过,又或许是因为欧佳的提问太过平静,却也彷彿有火在其中剧烈燃烧:
「我承诺我会记住他们两个。」
前座的两人都看着自己,眼神撇除掉迷茫后,就像在询问「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吗」,琼想到哥哥与阿姨,她明明终于没有后顾之忧了,却感觉自己像被拔去四肢,路变得窒碍难行。
琼相信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回到研究所后,琼立刻在大厅看爱葛妮丝,对方看上去像是刚从外头回来,双手插着腰,而后,爱葛妮丝就像以往那样踏着轻巧的步伐来到自己前方,琼屏住呼吸。
「发型好可爱。」对方先是这样说到,接着伸出手帮她把瀏海拨正:「我听莱尼说,他想要回老家一趟,而要是我们全体都离开这里,我怕你家人的安全也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所以才希望你在最后跟他们多相处一下。」
「最后。」琼重复一次,她想到刚刚在车上欧佳的发言,然后忍不住抬起头,将室内扫过一遍,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所以琼总是会忽略这个地方有多空荡,重点器材被搬光,研究资料也被取走,曾在这里的研究员,也一个接一个踏上他们当初说着要是脑科学研究所再也没有任何价值,会变成的道路。
爱葛妮丝皱眉,说:「是的,等会儿你能去跟中校通个电话吗?」
「所长??」琼吞了口口水:「谢谢。」
对方愣住了,爱葛妮丝开口问出为什么,而琼回答:
「可能??从以前我就一直渴望脱离那里,现在我终于达成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表情根本不开心,爱葛妮丝凑上来紧紧拥抱她。
接下来她和欧佳以及伊利亚来到大厅内,琼按照电话号码拨通给中校,她在等待的时间点看着另外两人,形成了尷尬的互瞪时刻。
「我不在的时间你们都在做什么?」琼忍不住问。
「找资料。」欧佳说:「你在疗养院的档案上会记载有哪些参与人员,或许可以从这些名字找到其他项目。不过目前没什么进展。我同意我们该把焦点放在太空人身上。」
「那伊利亚呢?」琼点点头,感觉胃好像又开始翻搅。
只花了几秒就将方块转回完整模样的伊利亚抬起头,他杂乱的头发看上去更凌乱了:「没做什么??美国人,你还有关于那个幽灵的资料吗?」
琼愣了会:「你可能要从研究所内查??啊,喂?」
「嗨,纪录员。」中校的声音传了进来,但下一秒,琼隐约听见对方将话筒移开,朝门外喊了什么,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
「西格中校。」琼深吸一口气:「你早就知道疗养院私自进行实验吗?」
「并没有。」对方回答的非常快:「我猜得到有什么,但要去把细节找出来是你们的工作——我听肯恩的姊姊说,你已经能够全身心奉献在这次任务上了,对吧?那么我就不为这晚了一个礼拜的电话计较。」
琼捲着电话线,她很少感到如此焦虑,因为她毫无筹码可以跟中校站在平等的位置对谈。
琼说:「还有那里跟谬尼摩西尼有关的项目,似乎就是??打造一个类似于莱尼那样,有资格可以跟月球上那东西互动的人。」
「已经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一次了,纪录员。」中校说:「你也不是普通人,所以我能猜到你是哪来的。总之,你没挖出更值得的线索吗?从我的朋友那?」
那个女人?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能找出你不知道的东西!」
琼吼着,中校的声音也随着装设的扩音器在大厅内发出笑声。琼甚至可以想见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一旁的欧佳拿出报纸,这几天在家,琼没有在电视看过电影以外的任何节目,所以她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报导,那所疗养院最终发生了一场小火灾,但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琼对着话筒说:「政府的人都知道莱尼回来了吗?」
「我无法确定。」中校说:「但可以肯定疗养院的事情让他们意识到,阿波罗计画的某些科学家并没有放弃这个研究项目。」
「然后呢?」琼问。
「解决掉疗养院的问题后,他们也必须开始思考该怎么进行下一步,为了『回收』,他们或许会与疗养院展开合作吧?到时候你想要知道『谬尼摩西尼』是什么,答案就会手到擒来。」
琼感觉心脏抽紧:「但要是没成果呢?」
「那就尽量让这个『什么都记得住的人』恢復记忆——不行,你该上床睡觉了。我们下次再聊吧,纪录员。」
「中校?你在说什么?」琼大喊,但对方已经掛断电话了。她不明所以的皱起眉头,然后询问一旁的伊利亚:
「电话会被监听吗?」
「美国人,你该在通话开始前就询问。」伊利亚说:「就算被监听也无仿,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们在电话掛断后讨论这几天的歷程,琼得知爱葛妮丝似乎很抗拒回到老家,琼没有得到理由,只知道这些人在自己不在时都相安无事。欧佳与伊利亚离去后,琼来到莱尼的房间,对方正在书桌前看书,那似乎是一本宇航员回忆录。当莱尼看见自己时,露出微笑并请了琼进来。
她和莱尼一起坐在沙发上,听窗外传来的风声,莱尼问起这些天她过得怎么样,琼谈起家人与那所疗养院内发生的事情。她总觉得哥哥与阿姨感觉像离自己好遥远,她甚至讲了舞会那天,莱尼告诉自己,因为是家人所以绝对不后悔这句话。
「疗养院的事情有点令人无所适从,但我们会解决的。」莱尼的手上拿着饮料,琼看见他手上的疤痕,突然有股衝动想要帮忙对方遮起来。
「对了,你当时为什么??要突然说『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这句话?」琼有些紧张地问。一边也低头看向杯中饮料上自己的倒影。
莱尼眨眨眼,说:「去疗养院前,爱葛妮丝和你的哥哥达成交易,说你没办法抽身,要是让他们把你带走,无论苏联或美国方都有可能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你的家人没有能力保护你??」
对方看过来,那双绿色的眼睛看上去黯淡无光,莱尼以前是这样的吗?琼想不太起来。
「但一开始,你也不过是被珍贵他带进来这所机构的而已啊。」莱尼驼着背,说到这里时他露出无奈的微笑。
琼忍不住搓了搓对方的手臂,她希望这至少能给莱尼些许的安慰:「所以你那时才会说『做你可以做的事』?」
「对??因为你替珍贵写的自传,有绝大多数的内容都是来自我的老家。」莱尼回答:「那些快乐的回忆都在那发生,他似乎真的很喜欢童年时光。」
有那么瞬间,琼感觉看到了莱尼露出极度紧张又不安的表情,但对方很快就恢復了平静。可又在几秒后,莱尼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琼。」
「什么?」
「要是我真的许了让我自己的记忆消失的愿望……他该怎么办?」
琼感觉心跳在这样的瞬间止歇,莱尼的语气就像那天在发射场,询问琼能不能记住他一样,现在想起来,那就像是预兆,是位于如海波拍打而上,接连而来的爱与友情喊话背后的预兆,暗示或许他会选择某个截然不同的道路。
「你们一直为这件事费心费力。」莱尼说:「可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不明白背后你们需要考量的利害关係,只能试图撑起场面??我说着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就好像自己真的做过一样。」
琼准备开口,而莱尼又接着说:「这里的人都很好,珍贵也是,我的姐姐也是,你也是。我开始怀疑我没办法恢復记忆,就是因为当初我自私的选择了我自己。」
「以这样标准来看的话,我也很自私,因为我选择了你而不是我的家人。」琼小声地说,她想要给对方一些什么,作为那天在月色下莱尼安慰自己的回应,但真的说出来,琼却又觉得这简直是某种拙劣的告白,所以她捧起对方的脸,但下一秒,琼捨弃接吻的念头,她张开手紧紧抱住对方:
「可是如果真的是因为你选择了自己,所以才得以从那上面回来——要记得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莱尼似乎愣了下,但也立刻回拥琼。只不过下一秒,琼就在门口看见表情异常狰狞的神田,对方彷彿撞见异形一样离开,琼连忙松开对方说等等见,然后满脸通红地追上去:「喂,神田!」
「欸??好久不见?」神田在走廊尽头露出古怪的笑脸:「琼。」
琼皱起眉头,她将对方上下扫过一次,神田感觉刚从外面回来,琼往大门的方向看,几袋看起来像生活用品的东西堆在那里。
「你、你从疗养院回来后还好吗?有发生什么事吗?」琼问。
「你才回家生活一个礼拜回来后就变成我妈了吗?」
神田的眉头紧皱,最后又撇过视线,开口:「你要不要帮我提东西?」
琼点点头,她跟着神田一起,把在大门口的购物袋提起来,琼好奇地望着袋子里的东西,是她叫不出名称的婴儿用品。而他们一起将东西搬到一个只有家具而没其他装饰的房间里。
随后,对方蹲踞在房间地上,将婴儿服和毛巾收纳进柜子中,神田抬起头,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将对方一半的脸埋进阴影之中。
「你买这些有付钱吗?」琼问:「还是直接从商店拿走?」
神田笑出声,看到对方的表情琼稍微安心点了。他说:「我还有把钱塞进他们收银机里好吗,我会偷吃别人的薯条,不代表我想害员工被开除。」
但随后,神田坐在地上不发一语。琼注意到这个房间内只有最基本的几个收纳柜,连一张婴儿床的骨架都没见到。
「你还好吗?」她问。
「听到要回故乡我的心情就会不好。」神田撇着嘴说。
琼说:「但那里不是有很多快乐的回忆吗?」
对方没有回答,而琼也蹲下来,她和神田一起看向门口空无一人的走廊,有阵风从窗户吹进来,她注意到窗帘的鏤空图案,看上去非常可爱。
「我听说你们去墓园了。」神田突然开啟另一个话题。
「对?」琼不确定地回答。
对方的瀏海垂过眼睛,琼并不清楚神田看往了哪个方向。
「或许你说的对。」对方说:「我既然知道自己有诅咒,就不该妄想和普通人一样组建家庭。」
或许是在那样的瞬间,琼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她用言语都说不明白的事情,是血液如岩浆般沸腾,是脑神经像爆炸那般,电流波涛汹涌,然后是那一年哥哥抓住自己,替她承受了伤痛——那怎可能是几天的时间就能够抚平的伤痛。
她想要去面对也想要远离,只要是哥哥活着的每一天,她就会受到无尽的折磨。
所以其他的,那些她所爱的人绝不能发生同样的事。
「神田,」然后琼说:「我会把你带回来——绝对不会后悔。」
「你??很噁心欸。」神田在几秒后开口:「我说你是外人你还这样??该死,我知道了,莱尼他根本什么都还没表示吧?你就直接认定自己是人家老婆喔?」
琼现在只想把这个亚裔混蛋按在地上揍。她屏住呼吸,在跟对方打闹中,琼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她能够达成任务,最后她真的就能收穫幸福快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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