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要问这事怎么收场的?
还能怎么收场?京兆府派了武侯来,听说是有人闹事。一看是新贵乔寰,武侯们的气焰先矮了半分;又一问,人家没有打没有砸,只烧了个牌匾。至于有僧人吓傻了的,咳,对不起,个人身体素质原因,没办法,跟人家乔校尉可没关系。
至于烧的这个牌匾呢,乔寰也很有话说——“我阿耶写的,我们家的东西,我烧了,怎么了?”
武侯也确实无话可说。
济源原先还想抵抗到底,但是老方丈都被惊动得出了关,听说济源押着一个平康坊里来的小娘子在后院关着,气得胡子都歪了,直捶胸顿足说他不像样,经书都读迂腐了,就算不念着众生平等,也该想想百姓悠悠之口。事实也果真如此,济源大师不谙世故,只凭着自己的喜恶硬要拿苏妙妙做榜样,还希望她成一个被教化从良的典范呢。但到了街头巷尾的口耳相传之中,就变成了“淫僧欲对席纠娘子行不轨,席纠娘子宁死不从”的传奇故事。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林俏影推波助澜的效果在,不过据秋媛打听,林俏影自从伤愈之后开展了编写传奇的事业第二春,已发表的作品还有一个西域王子无恶不作激起民愤最后被石头砸死的故事,这个西域王子的名字恰好还和广平王的小儿子同音。
最后京兆尹判乔寰赔兴善寺一个新匾额,乔寰也从善如流欣然应允,并且摩拳擦掌自告奋勇说要自己写,只是写出来的字迹怎么看都像“狗屁寺”。
“没办法,字写得不太好看。”乔寰笑得很无辜。
后院禅房门锁被打开的时候苏妙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走出禅房时,见天光大亮,乔寰如天神下凡般疾步走来,向她伸出手。苏妙妙骤见乔寰张扬肆意,不似钦犯模样,心知他无事,又惊又喜。他横刀立马,恶霸一般叉着腰,周围众僧退避三舍,可乔寰却独笑吟吟朝她走来。尽管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乔寰来接她了。
苏妙妙心中感慨万千,一边暗骂他这荒唐行径,心说他定然又是刚回了京就来闹事了,历练这么久还这么莽撞,一边心里又美滋滋的,感念他的不计后果的维护。她倏地落下泪来——她在佛寺半年有余,旁的恩客从未置一词,不要说来探望来救,便是托霭烟阁问候一句也不曾,只当没她这个人。她早知恩客都是逢场作戏,并不计较他们此刻的薄情,反正也从未对他们有过什么指望。
身为女子,要想活得好,最好便别对他人抱有指望。
可乔寰来接她了。
这意外之喜让苏妙妙泪流满面。她转过头去不让乔寰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又连连后退几步——没办法,来禅房苦修又不是来度假,佛寺里一个月只让她洗一次澡。即便是在冬日里,她也不想让乔寰闻到自己身上有一丁点儿异味。
回到霭烟阁之后,她狠狠泡了一个澡,换了三桶水,又欢欢喜喜去见了林俏影。两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跳,一旁的乔寰酸溜溜地说:“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苏妙妙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今天不接客!”
乔寰甚是委屈,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苏妙妙放开林俏影,走到乔寰面前,气冲冲地把他推了出去,口中骂道:“得了吧,我们被广平王小王爷欺负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人影?”
她把乔寰赶出了门,又和林俏影亲亲热热挤在一起说话。林俏影促狭地看着她,打趣道:“哟哟哟,是谁说不指望乔三、不要他的。你瞧,现在一见了人,那委屈撒娇的劲儿哟——”
“谁指望他了!”苏妙妙气得脸绯红,“一去几个月不见音信,死在边关都没人给他收尸。”
“是了是了。”林俏影笑道,“等着你给他生个孩儿收尸呢。”
“呸呸呸,林姐姐说话也没个忌讳。”苏妙妙啐了好几口。
林俏影挑了挑眉毛,含笑望着她。苏妙妙脸又不自觉地红了。
苏妙妙没在佛寺呆上四年,霭烟阁上下都很高兴,红姨更是想要放鞭炮庆祝了。霭烟阁不养闲人,尽管苏妙妙吃了半年多的斋饭有些面黄肌瘦,但更平添一丝弱柳扶风的病弱姿态,也是很惹人怜爱的。巧姐迫不及待地把苏妙妙的牌子重新挂上,乔寰更迫不及待地立刻包了苏妙妙十日。他钻进苏妙妙的小院,又冲进房间,见苏妙妙病恹恹地歪在床上喝滋补的汤药,未着绫罗绸缎,也没有什么钗环。
“妙娘又是故意惹我心疼呢。”乔寰想死苏妙妙了,也不管那么多,冲上去便一把抱住。苏妙妙也不挣扎,由得他抱,只是放下了汤匙。
“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所有的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全部折了现银了。我现在是真正的穷光蛋了,要在这霭烟阁里卖身一辈子呢。”
“你真是傻子,还真豁出全副家当去救人。”乔寰板着脸训她,“万一求来了药,林俏影却还是没活成呢?”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苏妙妙讷讷道,“至少……至少我于心无愧吧。”
乔寰重重叹了口气:“也怪我。要是我当时在京中,至少不会有这灾殃。”
“算了吧。”苏妙妙嗤笑,“你能护住我,护住林姐姐,你能护住长安城里头所有的妓子?能护住全天下所有倡优?这种事情天天都有。但愿……”
“但愿有朝一日,天下女子的命皆由得自己做主,不用再遭此厄运。”乔寰帮她把剩下半句补完。
苏妙妙默默点了点头。两人靠在一起,静默无语。随后乔寰又来了兴致,邀功一般道:“但是至少,我现在可以护住你!妙娘,我替你赎身,我娶你,咱俩天天在一起。”
这一次苏妙妙没有直接拒绝。她看着乔寰炽热的眼睛,想着他浪荡不羁却独独对自己热乎腻歪的模样,想从前与他吵过的嘴和一起念过的诗,眼前又忽然出现了兴善寺被烧掉的牌匾。这么一个纨绔,拆人家匾额又写了“狗屁寺”,还硬逼着人家挂,谁要嫁!
她偷偷掩唇笑了笑,却又悄悄红了脸。
“我不做妾。”她没有断然拒绝,却只坚持重申了一遍。
“不做不做。”乔寰大受鼓励,摆摆手承诺道。
“你是要娶我做正妻?”苏妙妙惊讶道。
“也不是不可以。我想过了,不会看账理事可以学,我家业也未必很大,田产铺面不多,你这么聪明一定学得会。虽说良贱不能通婚,但是凭我现在的军功,只要好好恳求一下,也……”
“我不愿意。”
苏妙妙摇了摇头。
她眼中浮起了泪光,因着这份深情厚谊,她更不能让他蒙羞。她坚决道:“来日官场交际,我以何面目与其他官家娘子相会?应酬宴饮上,旁人当着你的面说‘乔三娘子左腰有粒红痣甚是销魂’,你又当如何?”
她本以为乔寰听了她的劝,要么欣然听从,要么恼羞成怒地闹将起来,谁知乔寰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说:“我早知你不愿意,所以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想好什么?”
“我给你赎身,帮你脱籍,再出钱给你开个小店。这些钱都算是投资,你可以慢慢还我。你仍是自由之身,是正经生意人,不用担心被人卖来送去。咱俩还和以前一样,白天我上朝你开店,晚上便在一处,你弹琴我跳舞。若来日有了孩儿,我便找个濒死的妇人娶了,当挂名的正妻,孩子都记在她名下,也能上族谱、进宗祠,仍由你抚养。”
苏妙妙瞠目结舌,只觉这计划听起来又荒唐又似乎颇有几分道理,很有乔寰的风格不说,更难为他前前后后都想得透彻了。乔寰目光灼灼等她答复,搓着手眨着眼,眼里写满了期待。苏妙妙只差一点就要点头了,忽又想到:“就算乔家族老、乔大郎不逼你娶正妻,但、但圣人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
“嘿嘿。”乔寰得意一笑,“我早就安排好了。我这次回来与圣人密谈时,同圣人说了,我这次在西域受了伤,以后恐怕难以行房,娶谁回来都是守活寡。我阿兄听了这事瞒着都来不及,对外只说我顽劣不堪,又命里克妻,还是不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儿了。”
“这话也是能乱说的!”苏妙妙吓了一跳。
“至于你嘛,我说你是我的老相好,是自愿替我遮掩,好掩人耳目的。我阿兄听闻深谢你的大恩大德,还张罗着要把小侄儿过继给我来日我死了好替我扶灵呢。”
“作死了!上阵打仗的,嘴里也没个忌讳!”
“好好好,不说不说。若是你不想开店嘛,也最好,以后我出征你就跟着我,沿路做些小买卖,把长安的绣帕拿到北边去卖什么的……”
“唔,那你……”苏妙妙扭捏着问,“你是真的,那个……受了伤吗?”
乔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随后终于明白了她在问什么。他怒而暴起,恶狠狠地说:“你试试!”
“别,轻点,错了错了……”
“欠收拾的小蹄子,一年半没见了胆子挺肥的!”
“别,别这样弄,散架了……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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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妙妙原以为红姨那一关会很难过。本来呢,说好了许她四年、她一生都留在霭烟阁的。如今她提前出来,又说要跟着乔寰走了,岂不是背信弃义吗?她忐忑了三日,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找红姨,可是红姨已经将她的身契和籍契都差人送了过来,并附言:“赎身钱已收讫,能否脱籍只看乔郎本事。惟愿毋要步令堂后尘。”
苏妙妙捧着信笺,一时怔忡,又落下泪来。
第二日乔寰就拿着籍契去托了关系,几经奔波之后终于为她脱了籍。苏妙妙告别了众姐妹,尤其是郑重地向红姨和林俏影福身拜别。霭烟阁里的一切她都没有带走,只穿着一身粗麻布裙。——哦,唯一的行囊就是从小陪她长大的阮,以及乔三郎送来的那三盒钗。
走出平康坊时,苏妙妙觉得天地都十分陌生。尽管上次去求药时候也出来过,但此刻苏妙妙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从前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将她排除在外,她是不容于世间的一个肮脏玩意儿。只有此时此刻,她才觉得是真正被风吹着的,被太阳晒着的。只有在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人。
往后的生活要如何呢?她有些茫然,又因茫然而踉跄。她下意识去扶一旁的夯土墙,却并没有摸到墙壁上粗砺的泥沙。她的手落入另一个温暖的手掌,抬眼一看,乔寰正眉眼弯弯地握着她的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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