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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论如何掩饰,路上她的心仍旧被马车颠起来,砰砰直跳,街上十分岑寂,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车轮与她咚咚的心跳声。
    清雨园守门的小厮很是精神,看来倒真有人病了。打听才知道,倒不像是假的,是斜春生产。那小厮闻其来意,忙进去回,片刻出来,将梦迢请进园内。
    梦迢伴着四五盏灯笼往里走,借着月光与烛火瞧,园子没多大变化,草木比从前兴盛,花树也蓊薆许多。进到董墨屋里,里头陈列虽有许多更改,家私摆放倒还如从前。
    最大的变化当属董墨,他站在罩屏底下,穿着黑绉纱道袍,底下有一层白绸里子,大约也是睡了再爬起来,只用一根碧青的云头簪惺忪随意地挽了一半发在脑后,另一半披散着,目光里散着些阴鸷的得意。梦迢心里暗恨自己,她这黑比甲,倒像是有意来配他的这身黑袍子似的。
    董墨摆手挥退了小厮,在前头引着梦迢往小厅里走。罩屏里头烛火昏沉,只得一盏孤零零点在炕桌上,那光昏黄如梦,照什么都模糊不清。梦迢只觉是走近一个阔别许久的旧梦里,陌生而又熟悉。
    就连董墨的嗓音,也仍旧是从前懒洋洋的低迷,“上回撞见太太,太太跟见着鬼似的跑得那样快。想不到这才过几日,就肯登我的门了。”
    听这意思,果然像是个圈套引着梦迢来。梦迢闷着想妥善说辞,在背后拿眼剜他。目光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肩头,一左一右地,有澄明的光在他肩上起伏,像一对温柔的眼睛,在她心里扇动着睫毛。
    “我是来请大夫的,大人府上谁病了?怎么满济南府有名的妇科大夫都叫了来?大人行行好,匀我一位大夫,我家里有产妇等着生产呢。”
    董墨朝窗下的梳背椅上一指,“太太请坐。”然后回身领起一盏银釭,小小一簇火苗燃在他唇边,似乎是噙着一丝笑意,不真切。眼底的戏谑与嘲弄在昏昧中,倒是一目了然,“真是巧了,斜春今夜生产。我的丫头斜春太太还记得么?”
    梦迢坐在椅上,不知该如何作答,答“记得”,仿佛就要被他拉入往事的圈套中,她在那里头不占理,自然也不会占上风。
    她搦了搦腰,择中道:“我家姨娘也赶上今夜生产,大人发发善心,打发一位大夫往我家里去成不成?”
    “好说。”董墨微微俯身,将手上的蜡烛飘过她的脸,搁在她手边的桌儿上。蜡烛匆匆照见她唇上的胭脂,亮锃锃的淡粉,界于精致与慵淡之间。
    他叫来个丫头去斜春屋里传话,叫抽调个大夫跟随孟家的小厮去。梦迢听见,踟蹰着起来,“我带着回去吧,谢过大人,叨扰了。”
    却给董墨拦了下,“斜春与太太要好过一场,她生产,太太就不等着瞧一瞧么?”
    梦迢只得又坐回去,一颗心也跟着落下去。再跳起来,就是另一种跳法了,胜如迟开的花,带着劫后余生的幸运。
    董墨也坐到对面墙的榻下,两人手边皆燃着一盏灯,中间隔着花团锦簇的罽毯一张圆案。底下那毯子是猩红的,盛开着蜿蜒崎岖的凤凰纹,无数的花枝交缠纠葛,连接在彼此脚下。那是一段眼花缭乱而虚芜的光阴,彼此心下都有些怅惘地认为,经历的那一段浑噩而乱杂的时间,只为这一刻的重逢。
    这点本质的想法很快便一丝一茧地包裹起来,董墨想起来,他们还有些恩怨未解。
    他稍稍斜着肩笑了笑,“想不到太太竟然是位贤德夫人,小妾生产,肯大半夜的亲自跑来请大夫。”
    梦迢不自在地瞥着眼,把嘴噘着咕哝,“做人正头夫人自然得有能容人的肚量。”
    董墨进而言酸语刺,“这等的贤良,实在想不到能并现在一个阴毒又淫.荡的女人的身上。”
    “你说谁淫.荡?!”梦迢蹭地调目,凶巴巴扎在他脸上。把素日的自怨顷刻都忘了,只想着,别人都能这么评判她,但他不可以。
    她不自觉地,总对他抱有与常人有异的期待。所谓“人之常情”都隐隐觉得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不该怨恨她,倒不是他没资格,他太有资格了。但是她对他有着没道理的“理所当然”的要求。
    可董墨只是“人之常情”地怀着恨意调侃,“也是,为了丈夫诱引陷害别的男人,或许不算淫.荡,反而彰显了你的忠贞。我该不该这么想?”
    梦迢将两片嘴皮子磨了磨,又无从辩解,心下涌来好大的委屈,立起身来,“原来大人是要与我算旧账?我既然做了,就敢认,你想怎么样,尽管使出手段来,我等着好了。无非是一条命给你拿去,我怕什么?”
    董墨惊诧一瞬,旋即将背松懒地欹榻围上,目光冷蛰蛰地带着笑意在她身上瞟着,“你倒有理了,看来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仅不知悔改,还不知廉耻。”
    她起身时将那盏蜡烛拂灭了,整个人罩在蒙蒙黑暗中,蓬发松鬓,笼着一张发白惨淡的脸,眼睛里有些凄绝意味。
    董墨等着她争辩,说点什么都好,他那点因为自尊不肯平伏的恨意其实只不过需要她一句服软的话,只要一句话,叫他有台阶可下,再慢慢去梳理她那些没要紧的糟糕事。
    然而梦迢久不吱声,心被他轻描淡写的话重伤了一下。元夕过去,夜里仍旧很冷,她又穿得较为单薄,就为使身段瞧上去不那么臃肿,更兼哪里旋了一缕风进来,吹得她鼻管子里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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