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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巧梦迢吩咐着管家出来,迎面瞧见她,循着她的眼将那些髹红箱笼看一眼,走到她面前去和蔼地笑,“你的好事也要近了,还急着来瞧梅卿的好事?羡慕她?没什么好羡慕的,过些日子就轮到你了。”
    玉莲忙福身请安,胀得满面通红。落后踟蹰一瞬,凑到梦迢眼皮底下,堆着殷切的笑脸,“我没有父母,姐姐又是个软脾气,一切全靠太太费心张罗。只盼着太太怜惜,多心疼心疼我。”
    这日太阳分外刺眼,梦迢举着一柄海棠绢扇遮在额上,“你倒比你姐姐能说会道,你姐姐一味的怕我,也不知她怕我什么,我难道还不够和善的?倒是你,比她会出头,性子比她强。”
    她站在门前的石蹬上,比玉莲高出一个头,看玉莲时,总是斜睨着眼,唇角冷峭地勾着。
    因此玉莲听她这话,也拿不准是褒是贬,心里怙惙,脸上陪笑,“我们姊妹没了父母,俗话说长姐如母,我一生原本都凭着姐姐。如今姐姐既跟了老爷,别说姐姐,就连我,也就全仰仗老爷太太了。”
    梦迢慢洋洋地笑一声,“我既然答应老爷揽了你的事,就不能亏待了你。你虽不是我的妹妹,也是从我家里出去,就不为你,也要顾着家门的体面。回去安生等着吧,等我忙过了梅卿的事,把嫁妆单子拟定了给你们瞧。”
    言讫,她将额上的扇翩然掣下来,在空中划了条漫不经心的弧线,腰肢懒懒地搦动着,往路上去了。
    不日梅卿成婚,府里闹起来,一干招待的宴厅席面皆设在东园那头,满济南差不多的人都来了一趟,照例是老太太与梦迢款待女眷,孟玉在前头招呼男客。
    一时丝竹管弦,锣鼓笙乐无所不有。兰堂光暖困金钗,梅卿梳妆好了独在屋里坐等,隔着窗户,那些热闹仿佛天外之音,昨日还是席中人,今番全不与她相干了。
    她只静候着崭新的日子,穷是穷些,可看柳朝如的品行,那日子就算不是金樽玉盏,也是绿盖舞风,恬静和美的。
    偏这时听见个男人声音,像个金锤砸在梦上,将好好个憧憬砸出条裂缝。梅卿赶到外间一瞧,可不就是章弥,怎么跑到新娘子屋里来?梅卿将引他进来的个小丫头狠狠剜了一眼!
    章弥却笑,“不要怪她,是我叫她引着来的,问过你姐夫了,你这里没外人,不妨事。”
    梅卿心里虽不高兴,可奈何他送她不少陪嫁东西,也就勉强应酬,吩咐丫头,“瀹盅茶来。”
    章弥摆摆手,坐也不坐,只等丫头出去,他围着梅卿打量她那身锦绣繁荣的大红通袖袍,啧啧称赞,“很是有些新娘子的模样嘛,别说,这一身打扮比往常,又有些滋味。”
    梅卿瞥了眼他那双淌着涎液的眼睛,往边上让了半步。他察觉,剪起两条胳膊吭哧吭哧笑,“你瞧你瞧,丫头,我不过是来送一送你,你瞧你这样子,恨不得立刻就跳出我的眼皮外。怕什么?我不是白来地……”
    说话乐呵呵地掏了张二百两的宝钞提溜在她眼前,“前头给你那些,只怕你家老太太昧了你的去,这个你悄悄拿着,就是嫁了人,咱们也终归算一家人,我还能不想着你?往后在夫家受了气,也尽可来找我,我这把老骨头虽没什么天大的本事,银子还有两个,总不会亏待了老相好。”
    这箧话讲得极为轻浮,梅卿隔着悬空的宝钞看他的眼,里头也含着些色.眯.眯的轻蔑。
    可她纵然千般厌恨这些人,与银子却是没仇的。她抬手抽了宝钞,奉上个笑脸,“谢您老的好意。”
    章弥拈着须笑了声,目光更有些飘飘荡荡的霪意,像条细细的蛇,往梅卿密封的圆襟口钻了一会。
    钻不进去,他便抬脚走了,“往后遇到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
    梅卿心里只骂他是做梦!她立志要做个踏实良妇,如今心愿已尽,仿佛脱胎换骨,从前的龌龊,是半点也不想再去瓜葛!
    但一个人想完完全全摒弃从前,是不大可能的,她厌嫌且不耐烦的眼色在拜别父母这一章程上,终于也有了丝柔软的松动。
    上首坐着老太太与孟玉,梦迢不便与柳朝如打照面,送妹子出阁的差使自然落到了孟玉身上。他在上头不痛不痒地坐着,说了两句场面话。梅卿也不冷不淡地应着,全无一点不舍。
    然而当目光落到老太太身上,心里却不知怎的,倏然有些悲伤。她不是她生的,也切实是被她利用一场,可检算世间,她的确只有这两个不亲不疏的亲人。要说不恨是假的,可这恨里,似乎总萦绊着一缕难琢磨的爱。
    今日这爱浮上来,令她看老太太,又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她是由泥坑里跳出去了,回头再看那些与她曾同涉一段风雨之人,那些人淋得落汤鸡似的,裙上拖着泥泞,她站在屋檐底下,充满一份不能再同悲同哀的同情。
    她往前一步,身上佩环叮当,去握了握老太太裙上的手,“娘,女儿去了。”
    老太太不知哪里来的不自在,手上像陡然间落了滴滚烫的水,连心也被烫紧了几番。她笑着把眼别开,对着旁人笑,“这丫头……”
    声音已有两分咽梗,她唯恐给人听出来,忙把手抽了出去。可又像舍不得似的,没敢挪开,掩着袖,握了握梅卿的手,“快去吧。”
    柳朝如也跟着上前拜了拜,把她眼梢一点泪光暗窥了窥,领着梅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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