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又兜头袭来了,四面合抱的廊柱子反映着廊下的灯烛,红返照成了一点金,一根一根廊柱子是金漆的栏杆,将她围拢来,她在金雕的笼子里,恨与爱都无立足之地。
蜡烛烧了一半,颤巍巍的光晕里,梦迢缓慢地抬起脸说:“彩衣,收拾东西,咱们到清雨园去。”
不一时便收拾了几样细软,去向老太太交代一声。老太太见她挽着包袱皮过来,像是要出远门,心在腔子里蓦地一跳,丢下烟袋来拉她,“大夜里的,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梦迢把嘴像向窗户一坡,笑了笑,“还不是那个京里头来的董大人嘛,说我孤苦伶仃,节下乱,叫我往他家园子里去过年。我恐怕露出马脚来,不好推辞,只好去一趟。娘同梅卿在家过年,有事情偷偷递话给我。”
既是为正事,老太太不好拦阻,且放她去了,独个歪回榻上,又把烟袋子托起来咂。
那烟熏火燎的窗外,谁家在放炮仗,东一头西一头地炸着,仿佛乱世的硝烟炮火,她在轰隆隆逃窜的人潮中,独自流离。
几十年了,今夜忽感强烈的素寒苦寂。
街巷虽联灯,却照不明鸦栖暗柳,早没了人影,寥寥几个挑担卖夜宵的贩夫走过,摇着拨浪鼓,声音透墙,律节缓慢,尤为冷凄。
董墨原本刚解衣睡下,隐约听见丫头在门外低着声吵闹。谁说了一句:“哎呀该死的,你不认得她?往园子里来了好几趟了!就是张大姑娘和她妹子嘛!”
今夜角门上当值的小厮年岁不大,有些傻气,素日闭耳哑口,只管吃饭听差,园内的事情半点不好打听,竟缩着肩问:“哪个张大姑娘?小的并不知道。”
“要死要死,快打灯笼,我去请她们进来。”
谁知话音甫落,听见“嘎吱”一声,董墨拉门出来,脸色不好看地扫那小厮一眼,暗沉沉的嗓子,“打灯笼。”
幽径曲折,风抚荒荒月,董墨箭步穿行在夜云乱影中,心里有些迫切。人既然来了总不会跑,但舍不得叫她多等片刻,唯恐她站得太久,夜风就要把她吹散。
拉开角门,梦迢却是坐在石蹬上的,微曲着瘦窄的背,彩衣挽着她的胳膊,紧紧地偎着她,真有些相依为命的架势。
前面点着一盏纸糊的灯笼,被风几度明灭。听见动静,梦迢回过头来,黄黄的一点光照着她大半张脸,睁大的眼睛里有些受惊的微乱,波光瑟瑟地颤两下,很快平息下去,浮上来惯常的佻达迷离的一丝笑,“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别是来得夜了不欢迎吧?”
董墨自然应当高兴的,可直觉里,总觉得她是遭遇了些什么不顺心的事才改主意往这里来。他却没问,穿着黑缎寝衣,外头披着件狐裘大氅,立在门上静静地凝望着梦迢。
檐角上挂着弯弯的月线,仿佛黑锦衣裳上撕裂的一条缝,露出的苍白的皮肤。他把肩上大氅揭下来,沉默地递给梦迢,接了她手上的灯笼,照在她裙下。低头的一刻,说了句:“不论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晚。”
梦迢楞了楞,笑说:“想着一连十几日不住在家,就要收拾收拾。又是收拾屋子,又是托邻舍照看,这一忙,就忙到天黑了嚜。”
董墨看她一眼,一语不发,引着她往屋里去。
斜春早在屋里等着,热络地招呼小丫头瀹茶煎煮宵夜,拉着梦迢榻上去坐,“姑娘在这里稍坐,那头屋里先要点熏笼铺被褥,别的倒是一早就收拾好了,不费什么功夫。”
“瞧,我来,又烦得你们这样。”梦迢笑嘻嘻地望着她满屋走。
斜春不一时就拿来两个汤婆子,搁在梦迢与彩衣膝上,“哪里话?巴不得姑娘来呢。姑娘一来,立时就热闹起来了。”
四下里忙开,登时将个屋子点得灯火通明,亮堂堂的映着翠衫红裙,果真热闹起来。董墨坐在另一端,就着炕桌上的明烛照照她的脸,目光在梦迢额角停了顷刻,又挪开,什么都没问。
梦迢有些不自在,把银釭推一推,周遭环一眼,“夜里看你这间屋子,好像更大了。”
董墨往她边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皮瞥一眼,“带了些什么?”
“噢、”梦迢像主动受检似的,将那包袱皮打开,在他眼皮底下翻了翻,“几身衣裳,使用的胭脂,两件常戴的首饰。还有你上回拿去的一百银子,我换成了宝钞带在身上,只恐放在家里遭贼。”
那些东西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董墨看着,觉得她像个收拾细软摸黑与人私奔的姑娘,不知她来时经历了怎样的曲折离奇与惊心动魄。
他不去问,声音蓦地温柔成一只骨节硬朗的大手,安抚着一只怙惙受怕的猫,“吃了夜宵去歇着,快过年,园子里有得闹。”
斜春听见这话,不敢再与梦迢多说,走到门外招呼丫头进来摆饭。因预备过年,许多吃食都是现成做好的,不过略略烹煮。梦迢吃过半碗热腾腾的稀饭,董墨亲自送她回房。
不过洞门出来,一条翠竹夹道向西行,几丈外一处葫芦门,进去便有三间屋子。彩衣住了西厢,梦迢则到正屋里来。
见家私齐备,小篆香袅,暖烘烘的。卧房挂着绣金猩猩毡,梦迢摸一摸,回首笑道:“是新的,你才叫人挂上去的?”
董墨剪着手,“这屋子收拾出来好几日了。”
“你猜准了我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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