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回,揆叙是真的冤枉。
如果是平时,他就顺势逗逗法保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
但现在不行。
以他的心智和眼力,自然看得出来胤禛有意收服这钟道人。
虽然他觉得,以胤禛宽厚的心性和敏锐的心智,这钟道人即便不能立时折,服也不至于干脆拒绝。
只要不被当场拒绝,以后就好商量嘛。
可是,架不住揆叙在关于胤禛的事情上,有一颗老妈子似的心呐。
在揆叙看来,这可是胤禛第一次想要主动收服一个人,便总想着让他行事万无一失,以免出师不利折了锐气,日后行事会少了自信和气魄。
所以,逗法保虽然很有意思,但和四爷的事情一比,就得通通往后靠了。
“若有冒犯五爷处,还望五爷见谅,在下当真是无意为之。想来五爷大人大量,定然不会和我计较的。”
既然无意和他争执,揆叙就很认真地敷衍了他一下。
就是认真地“敷衍”他,反正他和法保讲道理,从来都没有讲通过,他干脆也不费那个口舌了。
听了他的话,法保一边觉得很有面子,一边又觉得很憋屈。
具体形容一下就是:放过揆叙吧,他不甘心:再揪着不放吧,又显得自己很没气量。
到最后,他也只能哼哼了几声,暗自气闷。
而揆叙早已把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胤禛这边。
只听胤禛叹息道:“蒙大师不弃,问到了我这里。小子虽然不敏,却也愿为大师略尽绵薄。”
“请小公子明眼。”
这一刻在钟道人眼中,胤禛就是黑暗中唯一一盏指路明灯。
胤禛正色道:“仔细论起,来妖魔祸世,受苦最多的还是普通百姓。达官贵人有权有势,既不缺护卫,也不缺聘请高人的钱财。
但这些,普通百姓都没有。他们若是遭遇了狐鬼之祸,运气好的,还能碰上像大师这样慈悲众生的高人,以解除苦厄;运气不好,就只能等死。”
钟道人脸上的迷茫逐渐褪去,已经露出了不忍之色。
他所修持的虽然只是旁门,但慈悲之心却一点不比正式剃度出家的和尚少。
相反的,很多所谓的得道高僧,都不一定有他这样的心性。
“小公子说的不错,这些年贫僧离开挂单的庙宇四方游历,就是为了尽可能多的斩妖除魔,还普通百姓一片朗朗晴空。”
胤禛赞叹道:“大师果然慈悲众生,必然得道,坐化佛前。”
虽然这个志向太过理想化,但方向却是完全对路的。
也是正因为世间从不缺像钟道人这样,有着理想化的志向又肯为之付出努力的人,弱小的人族才能挨过蛮荒的苦难,发展成今日的模样。
钟道人闻言,老脸一红,不禁露出了惭愧之色,摇头道:“唉,小公子切莫再说出此等谬赞之言了。”
若是时间再往前推五天,他听见胤禛的话,虽然表面上会谦虚推辞一番,但内心深处却一定会志得意满,觉得胤禛说得都对,自己就是那样慈悲众生的高僧。
可是通过蔡家一事,让他明白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或许满足的只是自己的虚荣心而已。
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真的需要他用那样的方法襄助吗?
“大师何须妄自菲薄?”胤禛正色道,“或许大师的行为有谬误之处,但我却相信,大师的向普度众生是没有半点瑕疵的。”
见钟道人凝神细听,胤禛再接再厉,“这世间之事,不怕做错,只怕不做。若是人人都瞻前顾后,因着这样那样的因由不敢付诸于行动,又怎么能知道,自己所欲为究竟是对是错?”
钟道人问道:“若是做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做错了呢?”
胤禛语气坚定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历朝历代,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不都是从前人的错误里汲取经验教训,才能把事情做得更加完美吗?若是没有前面的错,谁又能知道后面的对?”
一旁的揆叙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若自己是钟道人,听了胤禛这段话,怕不是要立刻纳头便拜了。
但他毕竟不是钟道人,钟道人也不是他。人与人之间不能相通的,不只是悲欢,还有思想。
只听钟道人又问道:“老衲是可以从前事之中汲取教训,但是那些前事之中,因老衲的错误而受到伤害的人,又该如何呢?”
哪怕胤禛能够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错误已经犯下了,伤害也已经造成了。
钟道人这个做错的人,尚有机会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但再大的善,也只能福泽庇佑后来人,对前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胤禛一时哑然,揆叙也怔住了。
片刻之后,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胤禛是有心招揽他,所以才循循善诱,希望钟道人不要沉湎拘泥于过去,早日向前看。
而揆叙自认为虽然算不上十足的君子,但无论是心性还是品德,比起一般人都要强上几分。
可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比起真正的正身之士,他终究是少了几分担当,多了几分对自我的宽恕。
毕竟,人最容易原谅的,就是自己。
或许,他真的是受自己阿玛明珠的影响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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