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明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低下眼睫,不再回忆往事,走进房子里去。
爷爷没在房间里。
他夏天往往喜欢呆在室外,早上常常在竹林里遛鸟,下午则通常坐在亭子里,一边喂鱼一边慢慢地饮茶。谭明梨的茶道就是他亲自教的。
自从谭明梨结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明明已经过去了数年,她今天走进来却发现自己仍然对爷爷的习惯记得清清楚楚。
跟记忆中的一样,爷爷果然就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茶案,正在闭目养神。
谭明梨脚步很轻,她安静地走上前去,看了看爷爷面前的茶杯,弯腰替他续上一杯新茶,然后在爷爷面前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明梨。”
谭景山应声睁开眼睛,他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朝她微笑着点点头,“你来了。怎么忽然有空想起来看爷爷?”
爷爷的头发比她上一次见他时更加白了,像世间最普通的老人一样,他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长孙,眼里露出了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的确太久没有来看过爷爷了。
谭明梨心中一酸,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轻声道:“天热了,我来看看您。您最近身体还好吗?胃口怎么样?”
谭景山笑着摆了摆手,“还是老样子。我现在就是在数日子,也不知道还能再这样数几年。”
“您说笑了。您看起来还很精神,陈医生每季度给您做的身体报告我也都有看,除了血压低和胃病之外,其他地方您都很健康,只要多加保养,我觉得您能抱明昭的重孙呢。”
谭明梨语气轻快了一些,温声说。
“嗨,重孙……”
谭景山闻言也笑了,满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意这个的人。整天盯着儿孙的肚子看,没什么意思。何况明昭那样糊涂,生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呢?要是是你的孩子,我倒还能高看一眼,真的开心一场。”
说到孩子,谭明梨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抬眼观察了一下谭景山的神色,发现老人的神情姿态还是随意放松的,并没有什么表达言外之意的迹象,又反复回忆了一番自己从刚刚到现在的举动,确定滴水不漏之后,这才放下一点心来。
跟爷爷说话,总是很令她神经紧张。她需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仔细地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不停地思索,揣摩其间有没有她没听出来的深意,即便是聪明如她也常常在跟爷爷长谈之后感到一种心力枯竭的疲惫。
尤其是刚回国的那几年,那时谭明梨的汉语还没有后来这样好,爷爷说的每一个字分开来她都能听懂,但组合成句子却总是叫她感到茫然——
她几乎完全听不懂谭景山的打机锋:一种语意丰富的、模糊的暗示。她往往被压制得说不出话来。
没人会喜欢这种感觉,谭明梨也不例外。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潜意识地抵触来爷爷这里。她想。
鸭青瓷茶杯里的茶叶轻轻旋转,汤色黄碧透亮,凉亭四角尖尖,一旁的池塘清至透明,日光投射到池底的鹅卵石上,火红的鲤鱼倏忽摆动而过。
谭明梨的目光随着那尾鲤鱼微微跳动了一下,随即收回视线。
不是她少年时曾捉过的那种鱼。
她抬起眉眼,跟谭景山坦然地对视,轻声道,“爷爷,我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了。”
谭景山饮茶的手顿了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谭明梨,并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仍旧从容地饮完杯中茶,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
“这茶很好,明梨。是蒙顶甘露,你要是喜欢,待会让管家给你带一点回去。”
“好的,谢谢爷爷。”
谭明梨颔首道谢。
她熟悉爷爷的说话风格,并不心急,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的下文。
越是这个时候便越不能心急——至少不能把心急表现在面上。
这是一种最常见的考验。如果没通过,显出等不及的焦躁神色,就是露怯,属于失了先手。
爷爷最不喜欢的就是沉不住气,而谭明梨恰好在此道上格外擅长。她的心性就是当年被爷爷亲手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外人只知道谭明梨是谭景山最骄傲的孙女,却很少知道她也是他最出色的学生。
她足将谭景山的本事学了十成十,精于推拉,且耐性极佳。
果然,过了一会,见她仍然云淡风轻,谭景山这才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温声道:
“你女朋友爱喝茶吗?给她也带一点吧,明梨。”
这就是接受下来的意思了。
但谭明梨并没有松一口气,她神色仍旧宁静如水,淡淡地继续道,“她叫赵光水——您知道的,我跟您说过,就是之前借住在我家里的那个孩子。”
这才是她今天要说的重点。
“也是赵之华的女儿,赵鸿梁的孙女。”
迎着谭景山的目光,谭明梨温声补充。
谭景山的茶杯抖了抖,撒出来一点澄澈的茶汤。
爷爷虽然年纪渐长,但他身体康健,手一向很稳,又非常看重体面风度,将茶水撒出来的情况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看来爷爷的反应比她想象得要更惊惧……谭明梨默不作声,取了一旁的手帕,将茶水的痕迹细细擦拭干净。
“简直是胡闹……明梨。胡闹。连你也糊涂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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