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走到台阶前停下,我才借着月光看清,黑子叫来的是那个在学堂前院里扫地的小厮。不知是不是出来得匆忙,今天他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远没有平时整洁,脚上拖着露了洞的破布鞋,沾满泥泞。他叉腰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我,最后扬眉,带几分揶揄的口吻说:“黑子说你没有地方去,求我把我的地盘借给你睡一晚。”
“呃……”我烦恼地抱头:“我误了回北岛的船。不过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用谢我的好意。”他微微扬起下巴,“我的地盘不能借给你。不过……”他停了停才继续:“如果你想回北岛,我可以送你去。”
黑子一腔热忱地来拉我,更深露重的夜里,我跟着黑子和那个小厮又回到码头。这一次不是繁华大街尽头的渡口,而是山背后的海港,道路坑坑洼洼,空气里飘散一股咸咸的海腥味。夜晚的海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微茫的月光下,只看见蜿蜒的海岸边,一片渔船的乌蓬顶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的地盘是一艘小舢板,从头到尾不过六七步长,停在港口最边缘的地方。当地人把这种船叫作连家船,就是船中央顶一个乌蓬,有一扇单薄的竹门,或者干脆只挂道帘子,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渔民的吃住都在船上。他替我在船舱里点起一盏油灯,就走出去开船。
小舢板摇摇晃晃驶离港口,飘向大海。幸好这一天风平浪静,月光熹微,坐在船舱里只听到海水敲打船板的噗噗声。我悄悄打量起他的地盘: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床头放着几件杂物,床尾有一只小煤炉。简陋,但很整洁,枕头上一丝不苟叠着他常穿的那套青色短褂。其实他应该不常穿这一套,和他身上那件破布褂子比,这一身太新了,也许只是特殊的场合才舍得穿。
黑子兀自瞪着那对黑眼睛朝我看。我摸摸他的头:“肚子饿不饿?”
黑子似乎要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冬生。”他咧开嘴朝我笑,露出一排黑黑的门牙:“他叫傅冬生。”
油灯里的火苗随波浪的起伏摇曳,布帘子外面,南岛的灯光渐渐远去。黑子趴在木板床侧,不一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我百无聊赖,掀开帘子朝后面的甲板上张望。
湿润的海风迎面扑到我脸上。正是顺风,船尾鼓满了风帆,冬生就站在帆下,掌着一杆橹,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肩头。夜色中他低着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的分外坚毅,此刻他面色沉静,仿佛是在沉思,听到我的声音才侧过头来。
我只好干咳一声,提着油灯走过去说:“多谢你。”
“不用。”他又低下头去:“孙先生对我多有照顾,准我去听课,又借我书看。举手之劳,这是我应做的。”
像他这样一个住在船上的渔民,家徒四壁,除去一张木板床家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艰辛才能识文断字。我对他充满好奇,不禁在夜色里偷偷打量他。不知他是否看透我的心思,略略一抬头给我了然的一眼: “我并不是神童,小时候也读过书,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才不得不做了渔民。”
我在心里哦了一声。父亲对他另眼相看,怕也是看他家道中落,感怀自己的身世。不管怎样,我总是感激他送我这一程,想了想问:“你要不要读《庄子》?我明天拿来给你。”
“不要,”他的嘴角牵动,似乎在笑,“我只爱看讲打仗的书。”
我好奇地追问:“你读书是为了将来去打仗?”
“不是,会写会算,卖鱼的时候才不会被骗。”他这才侧头看我,又是那副揶揄的神情,扬眉问:“你读书是为了高嫁?”
“才不是。”我狠狠摇头,望向前方波光映照的大海,“我可不想一辈子住在这小岛上。我想去省城,谁知道,有朝一日,也许我能去城里读师范学校,将来做个学堂里的老师。”
顺风顺水,北岛只不过半个钟头就到。冬生扶我下船,我再一次郑重地道谢。他也不说话,只淡淡笑笑,撤了帆,把小油灯挂在船尾,摇起橹踏上返程。
回到家父亲早已入睡,我蹑手蹑足地上楼,也不敢点灯,立刻摸回自己的床上。只是这一夜发生太多事,我躺在床上,心绪却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想到傅博延那本《良友》画报,总还是早点找回来还给德容的好,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摸黑上了阁楼。
阁楼被父亲改成书房,是父亲存放书籍的地方,说不定那本画册也被他扔在了那里。我点上一根蜡烛,在父亲的书架上乱翻。画册并没找到,但手指划过一排书的背脊,我忽然想到《左传》。
《左传》我自然是读过的,还在父亲的那套书上边读边注,读得甚有心得。我在书架上把那本书找出来一看,果然如我记得的一样,上面爬满我的眉批小注。我从头翻到尾,到处是我的蝇头小楷,但有一处有陌生人的笔迹。
那一篇是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讲庄公和共叔段争位,母亲武姜帮共叔段谋害庄公。庄公干掉共叔段,发配武姜,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庄公后来反悔,祭仲给他支招,只要掘地及泉,在地道里相见,别人还能说什么吗?庄公从之,和母亲相见,遂为母子如初。
我那时候觉得庄公委实矫情,在下面注:“死要面子活受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