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余樵, 距离除夕只剩一周多。
往年这个时间戏院早已经封箱,凤冠霞帔和铜锣树枝一起,都放进木箱子里封存, 由范师傅亲自贴上写着两句吉祥话的红缎对联,沿用的是传统京剧的传统。
等新年一过,再由范师傅领着诸位闺门旦行开箱礼, 逐一取出,破旧迎新。
按照往年的习惯, 封箱往往尚默,犹如麦穗饱满低头, 不喧闹争抢,开箱图吉利、从热闹,一般当日开新戏,还要宴请现场听众一同吃一碗汤圆,寓意阖家团圆。
今年的封箱比以往晚了几周,自从梁氏接手戏院日常运营以后,常规演出相比较之前减少了一些场次, 戏院增设文化课及文戏培育,陈池羽新聘用的头部经纪公司负责人, 更是草拟了一份演艺培训计划。
这跟范师傅的心意相悖,吩咐戏院众人各司其职该买年货的买年货,该去添置鞭炮对联的也赶紧去, 自己转身回了办公室, 预备趁年末跟梁季禾和陈池羽详谈一次。
梁季禾对于戏院设立的初衷,可能仅限于他母亲资助协力的层面。
陈池羽更是将其作为一份长期经营的事业来看。
范师傅面色沉重地解释说:“梁先生, 陈先生, 你们有所不知。范家戏院虽说是依托梁先生的母亲、我的师妹姜如汀女士所建, 但多年前我们便达成共识,积极加入慕城传统文化扶植计划,与国家戏曲学院和慕城大学设立昆曲联合班,在全国范围内精心挑选二十余位闺门旦。”
梁季禾伸手替范师傅斟茶,被他双手接住,阻止说,“不敢劳梁先生。”
梁季禾客气地冲他笑笑,手上使力,替他把新沏的金骏眉倒上,“您说。”
“好。这二十几位闺门旦,最小的九岁进入戏院,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三岁,十来年选一次,吃喝住学都在戏院,自幼学唱念做打,由于是政府联合培育班,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断过文化课培养,戏院所有的女孩子都按照教学标准通过中学会考,其中满足条件的佼佼者,可以进入戏曲学院和慕城大学本科班。”
“如若不能,也会以戏曲学院专科的身份,通过特招项目的筛选进入各事业单位戏剧院。”
梁季禾直言不讳地问,“所占比例大概多少?”
“极少。”范师傅脸上惭愧,连连摇头叹气,“不瞒你们说,继承传统文化是设立戏院的初衷之一,当年我与如汀、惊蛰师妹一起商量,也希望借由戏院之名,给众多失学的女孩子一个安身之所。”
范师傅为人感性,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他拿来十多年前入选的花名册,推在梁陈二人眼前,一页一页慢慢翻着,“这些年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离开戏院,也是如此,这是她们多年前来面试的资料,家庭圆满为热爱而来的女孩子,不过一二,剩下的全是各有各的难处……”
陈池羽还在回复微信,听到这些时,也得体地将手机锁屏,继续加入到讨论之中。
但有些人对于苦难的共情非常薄弱,他只见过的绿洲,就无法想象荒漠,陈池羽尝试着感同身受,只能惋惜说,“怎么那么像古代的梨园……”
范师傅嘴里发苦,“应该说,自古戏曲这个行当就是这样,戏苦,人更苦。”
梁季禾若有所思地仔细翻完所有人的材料,停在陈子夜那页。
那是她十岁的模样,她站在姜如汀身边,乖巧地被他母亲牵着手,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还有些碎发散在耳边,面庞不像如今这样惊艳,相反,如同范师傅之前所说,她小时候是一张小圆脸,眼神还是那样干净,像从未受过伤害,她没有看向镜头,而是憨憨的、骄傲的冲着另一边微笑。
梁季禾想,那个方向应该是送她去戏院报名的外婆。
是陈子夜最爱的外婆。
梁季禾心头一动,温澜潮生,问范师傅,“所以你才不希望他们转向影视化的管理?”
“嗯。”范师傅说,“我明白,我本不应该掺和戏院的管理,也可能是我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这里也许确实没有光明的未来,我不是不发愁的,我每天愁得睡不着觉,我怕有一天戏院关闭了,她们无处可去,我更怕她们一辈子就站在这个小戏台子上,唱完今天,唱明天。但是梁先生,陈先生,戏院对我、对这些女孩子、甚至对杨叔来说,是像家一样的存在,如果换成影视公司那样管理……”
范师傅沉下脸,无奈地摇摇头,“……那戏院还在吗?”
“范师傅,你言之过重了,我解释一下,我引入经纪人管理是因为戏院这些演员,本身可塑性就非常强,已经超越了市面上大多数网红的水平。”陈池羽就事论事,没空体会范师傅的心情,“您也说了,唱戏唱不了一辈子,读书的更是没几个人,那有一些好苗子转向影视领域,也不是什么坏事。”
陈池羽主动端起茶杯,没等范师傅反应,直接跟他碰杯,“再说了,人红了,有了流量,才会有粉丝因为她们关注到昆曲,到时候一举两得,不是什么坏事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范师傅无力地挤出这句话,“陈先生,戏剧不是噱头,不是赚吆喝的假把式,是满院子姑娘们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凌晨五点,连续十年,她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来的……”
陈池羽耸了下肩膀,“OK,你要这么说,也有练习七八年的联系生,还住地下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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