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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别母乱箭,”陆免成眼睛一亮,“这可是凤青山的代表作,我还没见过梁寻鹤演呢!”
    傅九思问:“说的是个什么故事?”
    孙尧敲敲桌子:“《铁冠图》听说过没有?”
    傅九思自然是没听说过的,便有人跟他解释,这一本戏讲的是明末李闯王进军北京时遇到时任山西总兵的周遇吉的阻击,双方激烈交战,周遇吉兵败而亡,最终李自成长驱直入、夺取北京城的故事。
    台上将军双手颤抖,拜倒在地时腰肢依旧挺拔,一声“娘啊”如裂帛嘶声,穿透熊熊烈焰,拂尽台阶上独子的鲜血和剑锋下发妻的芳魂。
    再没有人议论八卦了,连出声也不曾,这一方天地仿佛倏然间化作了数百年前的宁武,他们不再只是看客,离魂入梦,耳畔皆是战马嘶鸣和凛冽风声。
    乱箭没入血肉,扎透的不只是将军的心,还有大明王朝两百七十六年的国祚,那样巍峨的痛,光是看着就令人胸口生畏、手脚发冷。
    “望龙城稽颡,好从容结缨,正是谈笑饮干将!”
    横在项上的剑沾满了异族的鲜血,然而望向台下那一眼却那般平静,甚至仿佛是温柔的,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那眼中最后的景色是江南杏花烟雨、漠北孤烟黄昏。
    看的人都痴了、醉了,唯独傅九思,因为听不懂唱词,赏不来身段,从来只瞧个热闹形儿,所以自然也不明白什么叫化境。
    他左顾右盼片刻,转过头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陆免成在面前竖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伸手去挡那手指,结果被捉了手摁在桌上动弹不得。
    他眉头一皱,正要出声,倏然发现那眼里竟然有一星水迹。
    他心里一惊,再定神看去,却又什么都没了,疑心只是眼花,见那漆黑的瞳孔里微影闪烁,像他在宅子里初见他那一晚黑夜里的焰火。
    将军倒在了城门下,身后是破碎的山河,和自刎时的决绝不同,落地的姿态是那样缓,仿佛有千百种留恋,亿万般不甘。
    曲终落幕,台下竟是忘了动作,仿佛满堂梨园精魄都作了哑。
    又过了数分钟,才终于有人猛然大喝一声:“好!”
    这一个“好”字不仅打破了宁静,还惊醒了一片游魂,接着喝彩声、鼓掌声都来了,孙尧吸溜一声鼻涕,声音居然带着一丝哭腔:“好哇!”陆免成松开了摁着他的手,嘴唇动了动,仿佛一场戏看出了许多思绪,最终却尽化作一道无声的长叹。
    傅九思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故事大概明白,也懂得是个怎样的主旨,但若要说心里有十分深刻的触动,那的确是没有的。
    “她这出戏,唱得可好?”
    陆免成还没开口,孙尧就一拍桌子:“好哇!是特别的好——”他仿佛找不到词来形容似的顿了两秒,“从前这出别母乱箭,旁人提起来都是‘凤青山’三个字,我看这从今往后,竟全要换成‘梁寻鹤’了!”
    一出戏,唱的人有自己的心思,听的人也各有各的感想,唯独傅九思,觉得寿也贺了,饭也吃了,戏也看了,热闹也凑了,剩下的俗事皆与他无关,于是准备起堂。
    “我要走啦。”他还知道跟陆免成打声招呼。
    陆免成仿佛被刚才那出戏触动了很深刻的心思,整个人换了副壳子,不见那时常挂在嘴边的吊儿郎当的笑,看起来竟仿佛有些鲁迅先生的气质。
    “嗯……要走啦?”他回过神来,看着傅九思穿外套,忽然眉头微皱——
    那真是极细微的动作,恐怕就连孙尧那般跟他时常厮混在一起的人也难以察觉,然而不知为何傅九思却看清楚了。
    同时看清楚的还有那双眼睛,里面有火,有冰,极热与极冷都湮在浓黑的深潭里,接着又被淬成利刃,毫不留情地刺过来。
    他倏然愣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何受此责难,仿佛他此刻的离去不是要归家,而是从战场前线逃走。
    然而他终归是傅九思,傅九思总是不会胆怯的,一瞬的失神后,依旧该穿衣服穿衣服,该拿帽子拿帽子,收拾妥当后,直转身离去,连孙尧在后头叫他也充耳不闻。
    “嗳,九哥儿走啦。”孙尧回神到桌上,见陆免成一语不发,只沉默着抽烟,疑心他没看见傅九思离开。
    “走就走吧。”他吸了一口烟也不见吐出来,仿佛欲把五脏六腑都浸在尼古丁里,直与满腔愁思做一场化学反应。
    “他懂什么,”他心想,“我又同他计较什么。”
    可虽然这般想着,最终还是撵灭了烟头,起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孙尧问。
    “他出门时坐我的车来的,我让司机送送他。”
    然而走出大门,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如他所说,傅九思既没带人也没带车,如此速度,大概是真走得急了。
    他站在门口愣了几秒,嘴角牵出一抹揶揄的笑——那是货真价实、身娇肉贵的名门少爷,从来千人捧万人疼,即便落单也有千百种方法飞回金碧辉煌的巢穴,他有什么非得倚仗他不可的呢?
    这样想着,转身回到宴席,只余春日的艳阳在身后缀出一道长长的孤影。
    陆免成说让孙尧晚点儿留下来,是确实有事同他商量。
    他与孙尧一直关系密切,除开私人交情外,还因为他们从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合作着的一桩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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