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柠檬水,看起来并不太想喝,只是礼貌性地抿了一口,视线在白朗身上转了一圈,说:“进去吧,你穿的太少了。小心感冒。”
白朗扯了扯衣服,说:“我不冷,现在是夏天。”
祁斯年也没坚持,转了个身,把杯子放在栏杆的最上方,笑了一声:“也是。你还年轻。”
白朗立刻说:“你也不老啊。”
说话间,又有人影从窗外路过,白朗能感觉到有几道视线有意无意地从窗户里面射来。他突然意识到,祁斯年一个人躲到这里,就是不想被人打扰的。在场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人关注祁斯年,可只有自己一个傻乎乎地过来讨嫌,简直是毫无礼数可言。
沉浸在情绪里的白朗终于清醒过来,他懊恼不已,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我就是来送杯柠檬水,那不打扰您了。”
他转头要走,却听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祁斯年几步从栏杆前边退到了角落,那里被窗帘遮挡,是一个没有人能看到的死角。
祁斯年嗓音很沉:“没什么事的话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白朗愣了一愣,走到了祁斯年身边。
天已经黑透了。聚集的人群逐渐散去,偌大的美泉宫重新化为幽暗古堡,只有身后的门内传出悠扬的华尔兹曲调,随着轻柔的夜风飘荡。不远处是一片绵延起伏的群山,沿着黑色的轮廓看过去,能远眺维也纳城区灯火通明的街道。
夜空下人影成双。
白朗其实有满肚子话想说,但是他的心酸胀得厉害,想了想,还是保持了安静。
祁斯年靠在露台的石砖上,正在看他,突然笑了一下:“眼睛,怎么肿了?”
白朗“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揉眼睛,指尖碰到皮肤的时候才想起大概是因为自己刚才坐在台下哭得像个傻逼。
他不好意思解释这个,只好装作茫然的样子,好在祁斯年看起来只是随口提了一下,没有真的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屋内已经有人注意到了祁斯年消失在窗口,一个中年男人端着酒杯向着这儿走来,停在门边向露台张望。
白朗隐约记得,这个人是某个音乐制作人。他也向窗帘后躲了躲,说:“首席,有好多人找你。”
“天暗了,玻璃有反光,从里面看不清我们。”祁斯年说,视线向门边扫了一眼,又自言自语轻声道,“这么好的夜色,一味谈工作未免也太扫兴了。”
白朗转过头看他:“我以为他们是来找您谈论音乐的。”
“与有些人谈论音乐是种享受,而与另一些人谈则是一种应酬。”祁斯年看起来真的是有些喝多了,微微阖着眼睛,只有当白朗说话的时候,他才会做出倾听的姿态来。
白朗闻言,很想问问自己是哪一种,但祁斯年很快给了他答案:“毕竟这里是孕育了自由灵魂的美泉宫,我们应该聊聊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
“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白朗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主题是在说茜茜公主吧?”
这位著名的公主,被丈夫约瑟夫国王深爱,却并不幸福。她一生钟爱自由,讨厌皇室的束缚,最后在旅行时被刺客死他乡,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日记里的“无论走多远,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自己的灵魂”。
——恰巧与本场音乐会主题相贴合。
而作为整场音乐会的情绪高潮部分,祁斯年把左手处理得格外干净利落,右手有意突出明亮的八段变奏主题,帕格尼尼的魔鬼乐章脱胎换骨,不再是高难度炫技之作,琴声显得与众不同,音符飘然入云。
祁斯年微笑颔首,白朗品味了一会儿,感叹道:“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您的帕格尼尼应该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婉转啼鸣的夜莺与怒放的玫瑰。我真的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帕格尼尼里听到高山,听到风雪,听到大片辽阔的阿尔卑斯。”
祁斯年闻言抬起视线:“那才是茜茜公主一生向往的东西。用帕格尼尼来呈现确实有些勉强了,只是VPO需要一首帕格尼尼。”
他点到即止,白朗倒是听明白了。古典乐发展不容易,VPO这样存在了百年之久的老牌乐团更是处境尴尬。运营为了盈利频繁在音乐会上设置电影改编曲目,这在扩大受众群体的同时,也会惹怒一部分真正热爱巴洛克古典乐的听众。所以VPO现在急需一场质量过关,最好足够惊艳的曲目。他们选择与祁斯年合作,演绎极具舞台效果的帕格尼尼。
白朗点了点头:“VPO找您,真是天底下最明智的选择。毕竟我想不到还能有哪位演奏家能把帕格尼尼演奏出自由与远方的感觉。”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脑残粉那个味道,忍不住笑了起来。
祁斯年微微笑了一笑,语气带着些微醺的平和:“再好的演奏家,也要有能听懂和给予反馈的听众,否则这条路就太孤独了。”
白朗在这话里捕捉到了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他想了想,说:“您有很多粉丝。他们都很喜欢你,也喜欢你的音乐。”
“是吗?”祁斯年偏过头,看向俯卧在黑暗里的群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去过阿尔卑斯吗?”
白朗摇了摇头。
祁斯年继续说道:“你也是演奏家,应该知道音乐信号与通感。同样的音乐,在不同的人脑海中呈现出不同的波长。是暗夜的玫瑰还是阿尔卑斯的朝阳,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人们自己能决定的。在这条路上,遇到同行者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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