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生于大胤,长于扬州, 谅乃大胤扬州府人士。所谓功名半纸, 风雪千山。谅愿意, 追随老尚书,将祸我大胤乱我扬州之人绳之以法!
老尚书曾说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然这位在仕子暴乱中被断了手,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仍不肯认罪的读书人, 却在此时此刻,主动地、心甘情愿地认了罪。
为的是他激荡在胸膛里的家国大义。
柳元今日同顾长晋言明真相,借由他的口告知潘学谅,又何尝不是为了让潘学谅在必要时, 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弃子?
顾长晋并未回头, 只定定望着前头那道漆了红漆的门。
他错了,他想。
他读过潘学谅县试、院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那时他以为这位嘉佑二十一年的会元是个刻板而不懂得变通的人。
不是,他懂得变通。
只他此时此刻的这种变通却不是顾长晋想要的。
廖绕犯的是何罪, 那便以何罪治之, 我会查出廖绕通敌的罪证。顾长晋轻声道:潘贡士,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若你觉得自己无罪, 那便不要认罪。
话落,顾长晋推开门,大步离去。
马车行至吴家砖桥时, 他让椎云停了车, 一个人沿着桥边慢行。
月牙儿高高挂在中天, 桥底的画舫已经换了一茬, 可那缠绵悱恻的曲调却没变。这热闹的人间, 总有人在醉生梦死,也总有人在负重前行。
桥底那卖松子糖的老伯还在。
想起先前与那姑娘抱着一油纸袋儿的松子糖走在青石板路上,顾长晋好似又闻到了在燥热夏夜里发酵的甜味。
沉重的步履渐行渐快。
那老伯正要收摊,瞥见他的身影,便笑着道:客官今儿是不是陪一位姑娘来买过老叟的松子糖?
顾长晋嗯了声。
那老伯还记得容舒呢,把刚放起的松子拿了出来,又问:客官可是要再来一份?
顾长晋又嗯了声,道:劳驾多放些松子。
好嘞。老伯笑呵呵应着,今儿那位姑娘可是客官的心上人?她打小就爱吃老叟炒的松子糖。
老伯眼睛毒,在吴家砖桥卖了一辈子松子糖,不知见过多少痴男怨女。今儿这位郎君站在柳树下望着小姑娘的眼神,一看便知是喜欢得紧的。
说来那场景也是有趣,小姑娘眼里只有松子糖,而这郎君眼里只有她。
顾长晋扬起唇角。
夜风徐徐而过,将他那声近乎呓语般的嗯吹散在溶溶月色里。
此时的屏南街十八号,常吉正立在院子里等顾长晋,听见脚步声便赶忙上前开门,殷勤道:主子回来了。
他说着便耸了耸鼻子,眼睛默默地瞟向顾长晋手里的松子糖。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瞥见常吉的脸,脑中倏忽划过一道光。
他在沈家客船做的梦,常吉在梦里说的那句话是
【属下已经将潘学谅的埋骨之地递进大理寺狱,凤娘子说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顾长晋在上京时,便已经查过潘学谅。
潘学谅的父亲叫潘万,而他的小姑姑叫潘红枫。
红枫。
枫。
顾长晋眸光一凝。
错了。
梦里常吉叫的不是凤娘子,而是枫娘子。
常吉平生最恨的便是背叛者,若蛟凤当真背叛大胤,常吉决绝不会尊称她为枫娘子。
常吉被顾长晋看得面皮发痛,一时有些摸不着脑袋。
主子这般看我作甚?他摸了摸脸。
你倒是帮我想通了一些事。顾长晋将手里的松子糖塞入他手里,道:糖给你吃了,明日我要去见梁将军一面,你同我一道去。
却说容舒与顾长晋见面的事,沈园里的人,除了落烟,便再无人知晓。
沈治她自是不愿意说,至于张妈妈,倒不是容舒有意要隐瞒,实在是她不希望张妈妈多想她与顾长晋的关系。
容舒会寻顾长晋,并将她对沈治的怀疑托盘而出,是出于她对顾长晋的信任。
这样的信任无关乎男女之情,单纯是对一个人品性的笃定,与许鹂儿、潘学谅信任顾长晋大抵是一样的。
容舒出发来扬州府之前,周嬷嬷还拉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她和离得太过鲁莽,满心期盼着她同顾长晋能再续前缘。
若是叫周嬷嬷知晓她在扬州遇着了顾长晋,还一同吃着松子糖过吴家砖桥,不定要说什么呢。
是以容舒同张妈妈嘴儿闭得紧紧的。
回来沈园三日,容舒一直没见着沈治,好不容易听到他从外头回来了,忙提起裙裾去了三省堂。
殊料她来到三省堂,却连沈治的人影儿都见不着。
江管家解释道:有桩生意要老爷去确认一下,老爷这才连吃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匆匆地又去了。
舅舅怎么忙成这样了?容舒困惑道:从前都不曾见他忙成这样的。
江管家笑着道:这会正值汛期,大胤境内好些地方都在遭水患,老爷是在给那些府城送粮。沈家乃积善之家,受之于民、施之于民的沈家家训,老爷一日都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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