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显文专心致志地听,某一瞬间以为他是在跟自己推心置腹。对他能坦率谈及自己曾经的落魄感到敬佩。抬起头,偶然对上他的眼神, 又被里面那种父亲般的慈爱与柔和所灼烧, 飞快地移开视线。
手足无措间喝了口咖啡, 隐约觉得不那么苦了, 多了一分可以细品的甜。
刚开始老乡们以为我名牌大学毕业, 以后能有出息, 对我爸妈客气不少。结果我毕业后干了记者, 实习期工资只有两三千, 在A市那种地方过得捉襟见肘, 帮衬不了家里不说,还时常受伤住院。韩松山无奈地笑了一下,穷乡僻壤嘛, 判断一个人成功的标准只有钱。慢慢发现我没赚钱的本事,那点好脸色也没了, 说我还不如村里不识字的那些混混。
郑显文提了口气, 也觉得身边的人眼光都狭隘, 当即想安慰他。可垂眸一看他手腕上的金表, 简短的一句话跟堵在嗓子眼似的,说不出来。
韩松山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朝两侧推开,端起咖啡跟白水似地灌了一大口,欲说还休: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我当时确实没什么前途。不提了。
郑显文跟每一个阅读理解合格的人一样,自动补全了后面的话。
郑尽美的家人嫌贫爱富,拆散了他们。韩松山一怒之下远离雨湖村,之后又从A市转到D市发展,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跟财富。
郑显文莫名感到有点羞耻,那种羞耻有些不明来由,可能是根植于他自卑的心态。
多么有戏剧性的剧情发展?故事的双方一个得到报应,一个得到馈赠。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韩松山表现得像是个宽容豁达的人,自然地转开了话题,给他讲起自己刚工作时经历的危险,又向他展示了自己身上的旧伤疤。
我最开始做记者,因为曝光了一家本地企业的黑工厂,被公司老板养的打手围殴。如果不是我跑得快,冲到有人的地方,路人看见帮忙报了警,我可能已经死了。
韩松山那股平淡的语气越发衬得他高深莫测,宠辱不惊。
我被打断3条肋骨,差点扎穿心肺。脑袋后面也有颅骨骨折。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差点站不起来。因为伤得太重,现在还有点后遗症,一到下雨天就全身骨头发疼。不过已经很好了,医生当初跟我爸说的是我可能要瘫痪。哈哈,我命大呀,哪那么容易?
郑显文惊呼了一下,为他旧时的磨难感到心疼。重新再看对面的人,只觉得他成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巨山,险峻山壁上刀凿似的岩石都是他的勋章。他如同一座兀立的危峰,耸立在低矮的群山之间。
他勇敢且坚毅,不畏命运的阻挠,不恐惧头破血流,敢于为他人牺牲,有着跟自己一样固执的生存之道。
郑显文心想,这才是站在时代潮流前端的人,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跟教材里的那些英雄的形象一样光辉。
韩松山远远超出他对父亲的想象,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对比起来,郑尽美的人生是多么的冗长无味?
即便将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一一罗列出来,恐怕也找不出一句可以用来做墓志铭的句子。
他眼底闪烁的光芒不加掩饰,韩松山看似骄傲地笑了一下,感慨地说:鬼门关上走过几趟,就发现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钱啊、荣誉啊、权力啊,都算什么呢?问心无愧地活着最重要。
郑显文点了点头。这种在他以前看来无用的废话,经韩松山的嘴说出,变得悦耳且信服。
昏沉的审讯室里,郑显文的表情是与回忆画面截然不同的狰狞。
他抽动的面部肌肉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我还不知道,我当时是着了魔了。
喝完咖啡,韩松山又带他去了商场,就在同一条街的不远处。
郑显文不喜欢来这种地方。他跟着郑尽美出去买东西,很少受人看得起。各种装潢高档的地方,对他总是不假辞色。
郑尽美给他买的衣服会尽量贵一些,几百的也有,以免他被同学看不起。
有次学校活动,老师要他们统一穿黑色衣服,郑显文没有合适的,郑尽美从柜子里数了五百块钱,领着他去商场买。
导购给他指了件最贵的,问他要不要,然后跟同事站在一旁捂着嘴笑。全程没有说尖酸刻薄的话,可是眼神跟笑容里满是嘲弄,好像在等待观赏他们的狼狈,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郑显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只觉得那些人的嘴脸异常丑恶。
他们又不是出门乞讨,凭什么忍受这种羞辱?
郑尽美还想去跟他们还价,郑显文冷着脸拽了她一下,率先走出店铺。
两人沉默着离开商场,最后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里花三十多块钱买了一件普通短袖。
郑尽美精神敏感,对他感到愧疚。郑显文疲于应对她的情绪,假装自己不知道。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跟郑尽美在一起,明明是高兴的事,最后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变得糟糕。
他在自卑中扭曲着长大。可韩松山不会让他遇到同样的问题。
店员尊敬地迎上来,问他们需要什么服务。
试穿鞋子的时候,年轻漂亮的员工蹲下身要给他换鞋。
郑显文的袜子是破洞的,他不好意思脱鞋,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不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