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俯身,想看清稿纸上的字,忽地又是一阵晕眩,周围的视线暗了,纸上的字符像是长了脚,密密麻麻地爬到地上,蠕到他脚边,啃噬着他脚趾。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像是有硬甲虫钻进血管,刺喇喇的疼。他狠狠掐了一把眉心,用生理疼痛让自己清醒,快步走到老宗面前。
老宗安静地躺着,视线随着顾长愿的靠近缓慢上移,顾长愿探了探他的体温,又用棉签沾了温水,润着他的嘴唇,老宗哼了两声,顾长愿扶起他,把水端到他嘴边。
“你和何提过的一样。”约瑟夫憋着一口别扭的国语冲顾长愿眨眼睛,“我一上岛就认出你了。”
“他提过我?”
“噢!好多次!”约瑟夫跳起来,为顾长愿接上话而高兴,“刚进GCDC那会儿,何说在他的国家有一个了不起的人,要带他进GCDC。那时候好多人笑话他,他一个新来的还妄想带人来,该不是把GCDC当成迪X尼乐园了吧?”
约瑟夫做了一个父亲扛起儿子的动作,笑得胡子发颤:“接到通知的时候,他搁了手上的项目就来这岛上了,我还奇怪呢,不过看到你就明白了!”
“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人!!!”
约瑟夫一个箭步冲到顾长愿面前,夸张得像喜剧演员。上岛之后他不止一次留意到顾长愿,这个看似闲散的研究员,却在关键时刻异常坚定。当顾长愿力排众议要告诉岛民瘟疫真相时,他就认定何一明说的人就是他,那种坚毅得近乎偏执的个性和何一明一模一样。
“我很看好你!顾!我们一起干一个大的!轰动全世界!”他指着何一明和桌上的稿纸,眼睛迸出浓烈的光,似乎那一纸论文已经变成沉甸甸的奖章,戴在他们脖子上。他们站在舞台中央,缎带和鲜花都因他们熠熠发光。
顾长愿不像约瑟夫那么激动,反倒被弄得有些无所适从,退开半步,岔开话题:“先结束疫情再说吧。”
约瑟夫长长哦了一声,失望地抖起胡子,不一会儿又独自兴奋起来,举起何一明的稿纸,眼神炽烈,像是虔诚的信徒凝视着他的神祇。顾长愿无奈地笑了一下,坐在老宗床边,捏着他萎靡的肌肉,替他复健。他只想尽快结束疫情。
午后,顾长愿去了镇上。镇子外用来掩埋衣服、纱布和床单的巨坑已经积满了水,生石灰和泥水混在一起,融成白色浓浆,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士兵用石头和树枝围住巨坑,避免染血的石灰水流到镇上。呛鼻的石灰味让整个镇子闻上去像一个巨大的化工厂。到了镇子口,守卫的士兵朝他敬礼,顾长愿低头回礼,细密的雨水全浇在脸上。
边庭躺在集装箱口,半截腿埋进稀泥里,头倚着铁皮睡着了。顾长愿蹲下来,玩他沾了水珠的眼睫毛,手指刚靠近,就猛地被抓住了。
“呃……”不愧是特种兵,睡着了都这么警觉?!顾长愿被抓了个正着,怪不好意思,“你怎么睡地上?”
边庭抹了把脸:“不小心睡着了。”
顾长愿挨着他坐下:“回宿舍睡呗。”
边庭摇头,打了个哈欠。顾长愿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盒牛奶,是嵘城本地的老牌子。顾长愿小时候常喝,后来一些大品牌挤占了市场,本地的牛奶反而少见了,只在嵘城一些小超市里看到过。
“哪儿来的?”边庭问。
“食堂的,我偷偷揣来了。”顾长愿拆开吸管。
边庭说了声谢,咕咚咕咚喝起来,顾长愿这才留意到边庭的指甲几乎被磨平,指关节被水泡得发白,手背布满细密的伤口,不是树枝刮的就是被石头割的。暴雨把镇子毁得乱七八糟,边庭扛沙袋挖渠搬石头,吃了不少苦。救援组的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倒是忽略了负芒披苇的士兵们。
顾长愿心疼,抱来医药箱,用酒精擦拭着边庭的手指。边庭丝毫不觉得疼,依旧咕咚咕咚喝得畅快。顾长愿仰头,看见他喉结有力的律动和嘴角沾着的奶渍,只觉得他天真又性感。
“手指头都快磨没了,怎么也不说一声。”顾长愿埋怨。
边庭张开手指,嘿嘿笑了一下。这一笑,笑得顾长愿也没了脾气,如果不是穿着一身防护服,真恨不得抓起边庭手腕咬一口——弄了一身伤,还有脸笑!
清理完伤口,顾长愿再三叮嘱边庭小心,别总是弄得一身伤,又进箱去看凤柔和翠翠。
凤柔日渐好转,每天能下床走动一会儿,这让顾长愿很高兴,鼓励她多走走。远处,孙福运和岐羽把药汁端到每一间茅屋外,岛民拉开门帘,朝他们说谢。孙福运看见凤柔,兴匆匆跑来。虽然隔着警戒线不能靠近,但看到凤柔好端端的站着,孙福运激动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站在雨水里憨笑,笑着笑着雨水就灌进了喉咙,止不住吭哧吭哧地咳起来。孙福运怕咳嗽引来误会,被当作病人,一边咳一边憋着气说,就呛水,呛水了,惹得凤柔嗑嗑地笑。
入夜,雨水和着海风呼啸。在这座只有旱季和雨季的孤岛上,四季分明的嵘城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星系。顾长愿忽然想起再过九天便是新年,不知道能不能和往年一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人们倒数跨年。如果不能回家,在岛上和边庭一起跨年也不错,希望零点前他和边庭都不会太忙,能抽空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许培文走过来,两条稀疏的眉毛绷得紧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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